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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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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闲着无事,陈敬、张汧、李谨三人找了家茶馆聊天。李谨想着陈敬的慷慨,心里总是过意不去,道:“陈兄侠肝义胆,李某我没齿难忘。今生今世如有造化,一定重谢!”

陈敬道:“兄台如此说,就见外了。”

忽听身后凑过一人,轻声问道:“三位,想必是进京赶考的?”

回头一看,是位麻脸汉子。张汧说:“是又如何?”

麻子说:“我这里有几样宝物,定能助三位高中状元。”

陈敬笑道:“你这话分明有假,状元只有一个,怎么能保我三人都中呢?”

李谨瞟了那人,说:“无非是《大题文库》、《小题文库》、《文料大成》、《串珠书》之类。”

麻子望了李谨,道:“嗬,这位有见识!想必是科场老手了吧?”

李谨闻言,面有愧色,立马就想发作。张汧看出李谨心思,忙自嘲着打趣那麻子,道:“我说兄弟,您拍马屁都不会拍?我是三试不第,心里正有火,你还说我是科场老手?”

麻子笑道:“怪我不会说话。我这几样宝物您任选一样,包您鲤鱼跳龙门,下回再不用来了!”

麻子说着,从怀里掏出个小本子,道:“这叫《经艺五美》,上头的字小得老先生看不见!瞧,一粒米能盖住五个字!”

陈敬笑道:“拜托了,我们兄弟三个眼神都不好使,那么小的字看不清楚,您还是上别处看看去!”

麻子又道:“别忙别忙,我这里还有样好东西。”麻子说着,又从怀里掏出个圆砚台。

张汧接过一看,说:“不就是个砚台吗?”

这时,猛听得外头有吆喝声,麻子忙收起桌上的《经艺五美》,砚台来不及收了。麻子刚要往外走,进来两位魁梧汉子,站在门口目不斜视,气势逼人。麻子心里有鬼,站在那里直哆嗦。两位汉子都是旗人打扮,一位粗壮,一位高瘦。他俩并不开腔,只是那粗壮汉子扬扬手,忽然就从门外涌进十几位带刀兵勇,一拥而上抓住麻子。麻子喊着冤枉,被兵勇抓走了。那两位汉子并不说话,径直找了个座位坐下了。店家猜着这两位非寻常人物,忙小心上前倒茶,弓身退下。

张汧双手微微发抖,那砚台正放在他手边。陈敬轻声道:“兄台别慌,千万别动那砚台。”粗壮汉子端起茶盅,冷冷地瞟着四周。他才要喝茶,忽然瞥见了这边桌上的砚台,径直走了过来。张汧拱手搭讪,这汉子并不理睬,拿起砚台颠来倒去地看。他没看出什么破绽,便放下砚台,回到桌上去了。那两条汉子只端起茶盅喝了几口,并不说话,也不久坐,扔下几个铜板走了。

小二过来续茶,李谨问道:“小二,什么人如此傲慢?”

小二道:“小的也不知道,只怕是宫里的人,最近成日价在这一带转悠。我说这砚台,您几位别碰,会惹祸的!”

张汧说:“我就不信!”说着就把砚台揣进了怀里。

小二笑道:“这会儿大伙儿都在赚你们举人的钱!考官那儿在收银子,刚才那麻子他们在卖什么《大题文库》,我们客栈、饭馆、茶馆也想做你们的生意。生意,都是生意!”

陈敬掏出铜板放在桌上,道:“两位兄台,这里只怕是个是非之地,我们走吧。”

三人在街上逛着,陈敬道:“张兄,你还是丢了那个砚台,怕惹祸啊!”

李谨也说:“是啊,我们三人都是本分的读书人。”

张汧笑道:“知道知道,我只是拿回去琢磨琢磨,看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路过白云观,见观前有个卖字的摊子,那卖字的竟是高士奇。只见他身后挂着个破旧布幡,上书“卖字”两个大字,下书一行小字:代写书信、诉状、对联。陈敬问:“那位不是钱塘举人高士奇吗?”

李谨轻声道:“贤弟有所不知。他哪里是举人?只是个屡试不举的老童生!这人也怪,每年春闱,都跑到北京来,同举人们聚在一起,眼巴巴地望着别人去考试,又眼巴巴地望着别人中了进士,打马游街。”

张汧长叹道:“可怜天下读书人哪!”

李谨道:“更可怜是他总想同举人们交结,可别人都不怎么理他。有些读书人也真是的!”

张汧道:“他居然卖字来了。走,看看去。”

陈敬拉住两位,说:“还是不去吧,别弄得人家不好意思。”

张汧道:“没什么,他和我们同住一店,有缘啊!”

高士奇正低头写字儿,李谨上前拱手道:“原来是钱塘学兄高士奇先生!”

高士奇猛然抬头,脸上微露一丝尴尬,马上就镇定自如了,道:“啊,原来是李举人!士奇游学京师,手头拮据,店家快把我赶出来了。敢问这两位学兄?”

陈敬同张汧自报家门,很是客气。高士奇笑道:“见过二位举人!这位陈学兄年纪不过二十吧?真是少年得志啊!士奇牛齿虚长,惭愧啊!”

陈敬道:“高先生何必过谦?您这笔字可真见功夫!”

高士奇叹道:“光是字写得好又有何用!”

张汧说:“常言道,字是文人衣冠。就说科场之中,没一笔好字,文章在考官眼里马上就打了折扣了。”

高士奇仍是摇头叹息:“实在惭愧。说在下字好的人真还不少,可这好字也并没有让我的口袋多几个银子。”

这时,陈敬身后突然有人说话:“不,从今日起,高先生的字要变银子了,会变成大把大把的银子!”

陈敬等回头一看,只见一人高深莫测,点头而笑。高士奇见这人品相不凡,忙拱手道:“敢问阁下何方仙君?请赐教!”

那人也拱了手,道:“在下祖泽深,一介布衣。天机精微,当授以密室。先生不妨随我来。”

高士奇愣在那里,半日说不出话来。祖泽深哈哈大笑,说:“高先生,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您已是不名一文了。我替您谋个出身,又不收您的银子,这还不成吗?”

高士奇想自己反正已是山穷水尽,无所谓得失,连忙起身长揖而拜,道:“请祖先生受在下一拜!”

祖泽深直摇手道:“不敢不敢,往后我还要拜您的!”

祖泽深说罢,转身而去。高士奇忙收拾行李,同陈敬三位慌忙间打了招呼,跟着祖泽深走了。围观的人很多,都弄不清这是怎么回事,只说是这卖字的先生遇着神仙了。

陈敬总为张汧那个砚台放心不下。有日张汧出门了,陈敬去了他的房间,反复看了看那个砚台,果然见盖上有个玄机,一拧就开了,里头塞着本小小的书。打开一看,正是本《经艺五美》,上头的字小得像蚂蚁。陈敬惊叹如今的人想鬼主意会到如此精巧的地步。他犹豫再三,仍是把《经艺五美》放了回去。回到房间,又后悔起来,他应该把那《经艺五美》悄悄儿拿出来撕掉,不然张汧兄在考场里头保不定就会出事的。

过了几日,陈敬正同李谨切磋,张汧推门而入,道来一件奇事。张汧脸色神秘,问道:“还记得前几日叫走高士奇的那位祖泽深吗?”

李谨问:“怎么了?”

张汧道:“那可是京城神算!他有铁口直断的本事!那高士奇就是被他一眼看出富贵相。你们知道高士奇哪里去了吗?已经入詹事府听差去了!”

李谨惊问道:“真有这事?”

张汧道:“不信你们出去看看,快活林里举人大半都找祖泽深看相去了!”

陈敬摇头道:“命相之说,我是从来不相信的。所谓子不语怪力乱神!”

张汧笑道:“贤弟呀,孔圣人还说过敬鬼神而远之啊!虽是远之,毕竟有敬在先!我们也算算去!”

陈敬忽然想起一事,道:“张兄,那个砚台,你还是丢掉算了。”

张汧道:“我细细看过了,就是个很平常的砚台。我的砚台正好砸坏了,就用这个进考场吧。去,上祖泽深家看看去。”

陈敬道:“你们去吧,我想看看书。”

李谨也想去看看新鲜,道:“看书也不在乎一日半日,只当去瞧个热闹吧。”

陈敬不便再推托,只好同去。原来京城里很多人都知道祖泽深,随口问问就找到了他家宅院。刚到门口,只见祖泽深送客出来。陈敬觉着这人好像在哪里见过。那个人目光犀利,飞快地打量了他们,大步走开。祖泽深冲着那人的背影,再三点头而笑,甚是恭敬。直到那个人转过墙角不见人影了,祖泽深才看见三位客人,笑着问道:“三位举人,想必是白云观前见过的?”

张汧很是吃惊,道:“祖先生好记性啊。”

祖泽深倒是很淡然,请三位屋里喝茶。进了大门,转过萧墙,便闻人声喧哗。原来客堂里早坐满了看相的举人,大伙儿见祖泽深进门,皆起座致意。

祖泽深道:“承蒙各位举人抬爱!今儿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我怎么看呀!今日我不看相,只同各位举人聊聊天。”

张汧问道:“听说钱塘高士奇,蒙祖先生看准富贵之相,立马应验,如今已入朝听事去了?”

祖泽深笑道:“高先生遇着贵人,现已供奉内廷,到詹事府当差去了。那可是专门侍候皇上的差事!”

有举人问道:“詹事府干什么的?”

祖泽深说:“专门侍候皇上起居,什么车马御驾呀,全是詹事府管的事儿!”

又有举人问:“听说詹事府下面有个经历司,专门洗御马的。那位高先生该不是做了弼马温吧?”

众人大笑起来,说洗马就是给皇上洗御马的,那么司马是干什么的呢?

祖泽深笑道:“玩笑,玩笑。各位举人抱负远大,想必看不起詹事府。可一个詹事,也是正三品的官呀!”

举人们一片唏嘘声,有个举人说道:“我家连着县衙,七品县官也难得见几回。好不容易见他出门一次,鸣锣开道,跟唱戏似的,好威风啊!百姓都说,养儿就得当县太爷,那才叫光宗耀祖!可那才七品!人家朝廷里洗马的头儿,就正三品!”

张汧问道:“敢问祖先生,那钱塘老童生遇着什么贵人了?”

祖泽深故作神秘,道:“我刚送走的那位客人,各位可看见啦?他可是当今御前侍卫,皇上身边的红人,索额图大人!高士奇先生就是让这位索额图大人一眼看中,直接把他领进朝廷当差去了!”

陈敬这才想起,刚才走的那人就是前几日在茶馆里见过的那个汉子。举人们连声惊呼,硬要祖泽深看相。祖泽深却说:“我有意高攀各位举人,今日我们只喝茶聊天,不看相。”

张汧道:“祖先生,这些人哪有心思喝茶?都是关心自己前程来的。您请说说,钱塘高士奇,他凭什么就让索大人相中,从白云观前一个卖字糊口的穷书生,一脚就踏进了皇宫呢?”

祖泽深哈哈大笑,道:“蟾宫可折桂,终南有捷径呀!人嘛,各有各的天命!祖某说今日不看相,但可以说一句。我粗略看了看,你们各位只有读书科考这一条路走。高士奇呢?他不用科考便可位极人臣!”

张汧同众举人嘴里啊啊着,羡慕不已。李谨却有些愤愤然,脸色慢慢都红了。陈敬却是一字不吐,他不明白高士奇如何就发达了,却并不相信祖泽深的话。他想里头肯定别有缘由,只是世人都不知道罢了。

从祖泽深家出来,李谨心情很不好,不想回客栈去,便独自出去走走。直到天黑,李谨才回到客栈。店堂里围着很多举人,都在那里议论科场行贿的事。李谨听了会儿,说:“国朝天下还不到二十年,科场风气就如此败坏了!伤了天下读书人的心,这天下就长不了!”

有人说道:“我们还在这里眼巴巴儿等会试,我听说状元、榜眼、探花早定下来了!状元,两万两银子;榜眼,一万两银子;探花,八千两银子!”

有人听如此一说,都说不考了,明日就卷了包袱回家去。

李谨道:“不瞒大家说,我已知道谁送了银子,谁收了银子。明日我就上顺天府告状去!有血气的明日给我壮壮威去!”

李谨这么一说,举人们都凑上来问他:“你说的是真的吗?”

李谨道:“这是弄不好就掉脑袋的事,谁敢乱说?”有几个脾气大的,都说明日愿意陪李谨去顺天府。

这里正叫骂得热闹,高士奇衣着一新,掀帘进店来了。有人立马凑了上去,奉迎道:“这不是高……高大人吗?”

高士奇甚是得意,嘴上却是谦虚:“刚到皇上跟前当差,哪里就是什么大人了?兄弟相称吧。”

那人道:“兄弟相称,不妥吧?对了,这可是高大人对我们的抬爱。高兄您鸿运当头,如今发达了可不要忘了我们兄弟啊!所谓同船共渡,五百年所修。我们这些人好歹还在一个屋檐下住了这么久,缘分更深啊!”

高士奇笑道:“有缘,有缘,的确有缘。各位聊着,我去找店家结账,收拾行李!”

李谨见这些人平日并不理睬高士奇,如今这么热乎,看着心里犯腻,便转身走开了。

张汧正在温书,忽听有人敲门。他跑去开了门,进来的竟是高士奇,满面春风的样子。张汧拱手道:“啊呀呀,高先生!您眨眼间就飞黄腾达了,我该怎么称呼您?”

高士奇笑道:“不客气!我们总算有缘,兄弟相称吧。”

张汧忙道:“高兄请坐!”

高士奇坐下,道:“张兄,您那位朋友李举人,他在外头瞎嚷嚷,会有杀身之祸的啊!”

张汧摇摇头道:“唉,我和陈敬都说了他,劝他不住啊!”

高士奇道:“陈敬倒是少年老成,会成大器的。”

张汧问道:“高兄您怎么过来了?您如今可是皇差在身啊!”

高士奇说:“在下那日走得仓促,行李都还在这店里哩,特地来取。张兄,我相信缘分。你我相识,就是缘分。”

张汧内心甚是感激,道:“结识高兄,张某三生有幸。”

闲话半日,高士奇道:“这回您科考之事,高某兴许还能帮上忙。”

张汧眼睛顿时放亮,心里虽是将信将疑,手里却打拱不迭,道:“啊?拜托高兄了。”

高士奇悄声道:“实不相瞒,我刚进詹事府,碰巧皇上要从各部院抽人进写序班,誊录考卷,我被抽了去。碰巧主考官李振邺大人又错爱在下,更巧的是李大人还是我的钱塘同乡。”

张汧问道:“您说的是礼部尚书李振邺大人?”

高士奇道:“正是!李大人是本科主考官,您中与不中,他一句话。”

张汧又是深深一拜,道:“张某前程就交给高兄了。”

高士奇却连连摇头,道:“不不不不,我高某哪有这等能耐?您得把前程交给李大人!李大人很爱才,他那里我可以帮您通通关节。”

张汧不相信高士奇自己早几日都还是个落泊寒士,立马就有通天本事了,小心问道:“这……成吗?”

高士奇说:“依张兄才华,题名皇榜,不在话下。可如今这世风,别人走了门子,你没走门子,就难说了。”

张汧转眼想想,却又害怕起来,说:“有高兄引荐,张某感激不尽。只是……这……可是杀头的罪啊!”

高士奇却说得轻描淡写:“此话不假!去年秋闱案,杀人无数,血迹未干啊!这回皇上下有严旨,京城各处都有眼睛盯着,听说行贿的举人已拿了几个了!不过,我只是领您认个师门,并无贿赂一说。”

再说那陈敬正在读书,听得外头吵吵嚷嚷,几次想出门看看却又忍住了。听得李谨的声音越来越大,便想去劝他回房。可他去了客堂,却见李谨已不在那里了,便往张汧客房走去。

他刚走到张汧门口,听得里头说话声:“高兄与我毕竟只是萍水相逢,您如此抬爱,我实有不安啊!”

高士奇笑笑,道:“张兄其实是不相信我吧?张兄,读书作文,我不如您;人情世故,您不如我。你等才俊,将来虽说是天子门生,可各位大臣也都想把你们收罗在自己门下啊!说句有私心的话,我高某也想赌您的前程啊!”

张汧问道:“如此说,高兄是受命于李大人?”

高士奇道:“不不!李大人岂是看重银子的人。我说过了,只是领您认个师门!”

张汧道:“我明白了。可在下家贫,出不起那么多啊!”

高士奇道:“李大人爱的是人才,不是钱财。人家看重的,是您认不认他这个师门!可是,您就是上庙里烧香,也得舍下些香火钱不是?往老师那里投门生帖子,也是要送仪礼的,人之常情嘛!”

张汧道:“兄弟如此指点,我茅塞顿开了。我这里只有二十两银票,一路捏出水了都舍不得花啊!”

高士奇道:“就拿二十两吧。”

陈敬刚想走开,却听得里头说起他来。高士奇道:“你们三位,真有钱的应是陈敬吧。”

张汧道:“高兄,陈敬您就不要去找他了。去年太原秋闱案,他险些儿掉了脑袋,他怕这事儿。”

高士奇笑道:“我只是问问。陈敬我不会找,李谨也不会找。不过这事不能让他俩知道,关乎你我性命,也关乎他陈敬的性命!我后日就锁院不出了,你只放心进去考便是了。我告辞了。”

陈敬急忙走开,忽听得高士奇在里头悄声说道:“隔墙有耳!”

陈敬担心回房去会让高士奇听到门响,只好往店堂那边走,飞快出了客栈。外头很黑,踩着地上的积雪咯咯作响。铺面的挂灯在风中摇曳,几乎没有行人。陈敬脚不择路,心里乱麻一团。忽见前头就是白云观了,观门紧闭,甚是阴森。陈敬有些害怕,转身往回走。

这时,观门突然吱地开了,里头出来两个人,陈敬听得说话声:“马举人您放心,收了您的银子,事情就铁定了。您千万别着急,不能再上李大人府上去。”

答话的肯定就是马举人:“在下知道了!”

陈敬心想今儿真是撞着鬼了,正蹑手蹑脚想走开,又怕让马举人撞见惹祸上身,忙猫腰往墙脚躲藏。观门吱地关上了。马举人得意地哼着小曲儿,当街撒了泡尿。陈敬只得躲着,不敢挪动半步。马举人打了个尿颤,哼着小曲走了。陈敬仍是不敢马上就走,直等到马举人走远了,他才站了起来。刚要走开,又听观里人在说收银子的事儿,道:“光是状元,李大人就答应了五个人,可状元只点一个啊!”

陈敬吓得大气不敢出,悄悄儿走开。不料碰响了什么东西,惊动了观里人,只听得里头喊道:“外头有人!快去看看!”

陈敬知道大事不好,飞快地跑开。他跑了几步,突然又往回跑,怕往快活林那边去倒碰着马举人了。听得后头有脚步声,想必是有人追了上来。陈敬头也不敢回,拼命往小胡同深处跑去。远远地听得有人吆喝着,心想他们肯定是白云观里的人。他在胡同里七拐八拐,早没了方向。忽见前头门楼边有树枝伸出来,这地方好生熟悉。猛然想起,原来到了李老先生家门口。陈敬顾不上许多,使劲擂门。后头吆喝声越来越近,陈敬急得冷汗直淌。刚想离开,门吱地开了。开门的是大桂,他还没看清是谁,陈敬闪了进去,飞快地关了门,用手捂住大桂嘴巴。这时,听得外头脚步声嚓嚓而过。

脚步声渐渐远了,陈敬才松开大桂,喘着粗气道:“大哥让我进屋去,有人要杀我!”

大桂认出陈敬,惊得目瞪口呆。李老先生听得外头声响,问道:“大桂,什么事呀?”

大桂也不答应,只领着陈敬进了客堂。李老先生大吃一惊,直问出什么事了。陈敬心有顾忌,不敢从实道来,只说:“我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今儿整日里温书,脑子有些昏,夜里出门吹吹风。不想到走到白云观前,突然从里面跑出几个人来,说要杀了我。我地儿不熟,只知道往胡同深处跑,没想到就跑到这里来了。幸亏大桂开了门,不然我就成刀下冤鬼了。”

李老先生听了,满脸疑惑,望着陈敬,半日才说:“真是怪事了!怎么会好端端的有人要杀你呢?你家可曾与人结怨?”

陈敬敷衍道:“我家世代都是经商读书的本分人,哪有什么仇怨?况且若是世仇,也犯不着跑到京城来杀我!也合该我命大,没头没脑就跑到前辈家门口了。好了,那几个歹人想已追到前头去了,我告辞了,改日再来致谢!”

李老先生心想哪有这么巧的事?一时又不好说破,便道:“陈贤侄不嫌寒碜,就先在这里住上一宿,明日再回客栈吧。”

忽听月媛接腔说道:“我去给陈大哥收拾床铺。”

原来月媛早出来了,站在旁边一字一句听得清清楚楚。李老先生嗔道:“月媛你怎么还没睡觉?你会收拾什么床铺,有田妈哩!”

田妈听了,便去收拾房间。正是这时,听得外头有人擂门。李老先生这才相信真是有人在追陈敬,便道:“不慌,你只待在屋里,我去看看。”

大桂手里操了棍子,跟在李老先生身后,去了大门。门开了,见三条汉子站在门外,样子甚是凶悍。李老先生当门一站,问道:“你们深更半夜吆喝气壮,什么人呀?”

有条汉子喝道:“顺天府的,缉拿逃犯!”

李老先生打量着来人,见他们并没有着官差衣服,便道:“谁知道你们是顺天府的?老夫看你们倒像打家劫舍的歹人!”

那汉子急了,嚷道:“你什么人,敢教训我们?”

李老先生冷冷一笑,道:“你们要真是顺天府的,老夫明日就上顺天府去教训向秉道!”

一直吼着的那人瞪了眼睛,道:“顺天府府尹的名讳,也是你随便叫的?”

李老先生又是冷笑,道:“老夫当年中举的时候,他向秉道还只是个童生!”

大桂在旁帮腔,道:“你们也不看看这是什么门第,你们向秉道见着我们家老爷也得尊他几分!”

那三个人见这光景,心里到底摸不着底,说了几句硬话撑撑面子走了。

回到客堂,李老先生道:“贤侄,你只怕真的遇着事了。可是,顺天府的官差抓你干什么呢?”

陈敬心里有底,便道:“追我的分明是伙歹人,不是顺天府的。刚才敲门的如果正是追我的人,八成就是冒充官差。”

李老先生仍是百思不解,心想这事儿也太蹊跷了。陈敬看出李老先生的心思,便道:“前辈,那伙歹人再也不会回来了,我还是回客栈去。”

李老先生见夜已很深,说什么也不让陈敬走了。陈敬只道恭敬不如从命,便在李家过了夜。

第二日一早,陈敬起了床就要告辞。李老先生仍是挽留,又吩咐田妈快去街上买了菜回来。月媛也起得早,知道是要买菜款待陈敬,缠着田妈也要上街。田妈拗不过月媛,看看老爷意思,就领着月媛出门了。

路过快活林客栈,就见那门口围了许多人。月媛莫名其妙地害怕起来,悄声儿问田妈:“他们在说什么呀?是不是在说陈大哥?”

田妈让月媛在旁站着,自己上去看看。墙上贴着告示,她不认得字,只听说有人说,有个山西举人给考官送银子,有个河南举人说要告状,那山西举人就把河南举人杀了。山西举人杀了人,自己就逃了。

田妈听了,吓得魂飞天外。她心想说的那山西举人,难道就是陈敬?心里正犯疑,又听人说陈敬不像杀人凶犯啊!果然说的是陈敬,田妈跑回来,拖着月媛就往回跑。

月媛觉得奇怪,问:“田妈,不去买菜了吗?”

田妈话也不答,只拖着月媛走人。月媛是个犟脾气,挣脱田妈的手,跑回客栈门口看了告示。月媛顿时吓得脸色铁青,原来陈敬正是告示上通缉的杀人凶犯,还画了像呢!那个被杀的河南举人,名字唤作李谨。

田妈领着月媛回来,急急地擂门。大桂开了门,正要责怪老婆,却见她篮子空着,忙问:“出什么事了?”

田妈二话没说,牵着月媛进了门。月媛不敢看见陈敬,绕过正屋从二进天井躲到自己闺房去了。田妈去了客堂,见老爷正同陈敬叙话。

李老先生也见田妈神色不对,问:“田妈,怎么这般慌张?”

田妈只道:“老爷您随我来,我有话说。”

李老先生去了里头天井,听田妈把客栈前的告示说了,顿觉五雷轰顶。他做梦也不会想到,卫大人极力推举的人竟然会是行贿考官又杀人的恶人。

田妈见老爷惊恐万状,便道:“老爷您先装作没事儿似的稳住他,我悄悄儿出去报官!”

田妈说着就要出门,她才走到门口,李老先生摇摇手叫她回来。月媛躲在闺房,听得外头爹在悄悄说话,便趴在窗格里偷看。

李老先生在天井里来回走了半日,说:“田妈慢着,让我想想。”

李老先生觉着这事真有点儿对不上卯。既然陈敬是凶犯,就得依律捉拿,交顺天府审办,昨晚为何有人要追杀他?追杀他的那些人为何鬼鬼祟祟?

田妈却在旁边说道:“那快活林可是贴了告示,上头还有他的画像啊!听说住在那里的举人,全都要捉到官府里去问话。”

李老先生只道别慌,他自有主张。回到客堂,李老先生问道:“贤侄,你可认识一个叫李谨的河南举人?”

陈敬觉得奇怪,道:“认识呀!前辈也认得李谨?”

李老先生说:“你知道他这会儿在哪里吗?”

陈敬说:“他同我一块儿住在快活林客栈。”

李老先生说:“他昨夜被人杀了!”

陈敬惊得手中茶杯跌落在地,道:“啊?怎么会呀?”

田妈瞪了眼睛说:“别装蒜了,是你杀的!”

陈敬忙说:“田妈,人命关天的事,您可不能乱说啊!”

田妈道:“我乱说?你出门看看去,到处张贴着捉你的告示哩!”

陈敬又惊又急,道:“李谨家贫,住不起客栈,店家要赶他出去,是我帮他付了房钱。我和他虽然萍水相逢,却是意气相投,我为什么要杀他呢?”

李老先生问道:“你可曾向考官送了银子?”

陈敬道:“这等龌龊之事,我怎么会做?我要是这种人,去年就不会有牢狱之灾了。”

李老先生前思后想,摇头叹道:“好吧,这里不是官府大堂,我问也没用。我念你是山西老乡,不忍报官。你走吧,好自为之。”

陈敬朝李老先生深深地鞠了一躬,道:“小侄告辞!待小侄洗清冤枉之后,再到府上致谢!”

陈敬才要出门,李老先生突然喊住了他:“慢!敢问贤侄,您这一去,是逃往山西老家呢,还是向官府投案去?”

陈敬道:“我径直去顺天府!光天化日之下,没什么说不清的道理!”

李老先生道:“贤侄,如果人是你杀的,你出了这个门,是逃命还是投案,我不管你;如果人不是你杀的,你就不要出门。”

田妈急了,喊道:“老爷!”

大桂手里早操着个木棍了,也在旁边喊道:“老爷,万万不可留他呀!”

陈敬道:“苍天在上,人真不是我杀的,可我还是要去顺天府,只有官府才能还我个清白之身!”

李老先生说:“如果人不是你杀的,你这一去今年科考只怕是考不成了。哪怕不构成冤狱,也会拖你个一年半载!”

陈敬虽然惊惧,却也想得简单,无非是去官府说个明白。听李老先生这么一说,倒也急了,道:“前辈请赐教,我该如何行事?”

李老先生说:“我也想不出什么法子,只是我在想,天下哪有这种巧事?你碰巧通宵未归,那李举人就被杀了,你又说不知道那要杀你的是什么人。”

陈敬只是低头叹息,不知从何说起。李老先生见陈敬这般样子,便问:“贤侄似有隐情?”

事情到了这地步,陈敬只得实言相告,然后仰天而叹,道:“唉!我也是合该出事啊!我在快活林听了不该听的,躲了出去;不曾想在白云观又听了不该听的!前辈您想想,我听到了这些话,他们能不要我的脑袋吗?我昨夜不敢实言相告,是不想连累您哪!这种事情,谁知道了都是祸害!”

李老先生仍有疑惑,问:“那李举人怎么会被杀呢?”

陈敬道:“我猜想,杀李谨的人,可能正是要杀我的人!李谨成日嚷着要去告发科场贿赂,我劝都劝不住,必然引祸上身!昨夜追杀我的人,事先并不知道我是谁,正好我夜里逃命未归,他们自然猜到我身上了。他们杀了李谨,正好嫁祸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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