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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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什么事?”寡妇问。
“你相信人们说的话吗?”罗贝托·阿希斯反问了一句。
“到了我这把年纪,什么话都得信啊。”寡妇回答说,接着又淡淡地问道:“人们说些什么?”
“说蕾薇卡·伊莎贝尔不是我亲生女儿。”
寡妇在摇椅上慢慢地摇晃起来。“按说她的鼻子长得可像阿希斯家的人。”她沉吟了一会儿,又漫不经心地问:“是谁说的?”罗贝托·阿希斯用牙咬着手指甲。
“有人贴了一张匿名帖。”
寡妇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儿子的黑眼圈并非是长年失眠的结果。
“匿名帖又不是人。”她果断地说。
“不过,匿名帖上说的正是人们纷纷议论的,”罗贝托·阿希斯说,“虽然你也许不知道。”
其实,多年来镇上的人对她家有些什么议论,老太太是一清二楚的。像她这样的家里,到处都是女仆、干女儿、受保护的女人,上年岁的、年纪轻的都有,即使把她们通通关在卧室里,也难免要引起街谈巷议、流言蜚语。当年创建这个镇子的时候,阿希斯家的人不过是些猪倌而已。他们个个都好惹是生非,仿佛生下来就是为了教人议论的。
“人们说的话,虽然你听见了,”她说,“可也不一定都是真的。”
“蒙特罗家的罗莎莉奥和巴斯托尔一块儿睡觉,这件事谁不知道?”他说,“巴斯托尔最后那首歌就是献给罗莎莉奥的。”
“大伙儿说是那么说,可是谁也没有亲眼看见。”寡妇反驳道,“现在倒好,人们都知道了,那首歌是献给玛戈特·拉米蕾丝的。他们准备要结婚,这件事只有他们俩和巴斯托尔的母亲知道。要是他们不那么使劲地保守秘密就好了。唉,咱们镇上也只有这么一件事没透出风来。”
罗贝托·阿希斯飞快地瞥了母亲一眼。“今天上午,有一阵子我以为自己活不成了。”他说。寡妇看上去似乎并没有受到什么触动。
“阿希斯家的人都爱争风吃醋,”她说,“真是家门不幸啊。”母子俩沉默了好大一会儿工夫。快四点了,天气凉快下来。罗贝托·阿希斯关上电风扇,整栋房子顿时充满了女人的说话声和小鸟的啁啾声。
“把床头柜上那个药瓶递给我。”寡妇说。
她吃了两粒像人造珍珠一样圆滚滚的灰白色药丸,然后把药瓶交还给罗贝托·阿希斯,说道:“你也吃两粒吧,能让你好好睡上一觉。”罗贝托·阿希斯用母亲杯里剩下的水服下两粒药,把脑袋斜倚在枕头上。
寡妇舒了口气,沉思了片刻。她想着镇上那五六户和她家处境相似的人家,说道:
“这个镇倒霉就倒在男人都得去上山,女人单独留在家里。”这句话听上去,仿佛全镇居民都如此似的。
罗贝托·阿希斯渐渐地进入梦乡。寡妇瞅着他胡子拉碴的下巴和高耸的长鼻子,不由得想起了谢世的丈夫。阿达尔贝托·阿希斯也经历过这样绝望的时刻。他是个身材高大的山民,一生当中只戴过一次赛璐珞的假领,而且总共才戴了十五分钟,照了一张相。这张相片如今还摆在床头柜上。据说,就在这间卧室里,他杀死了一个同他老婆睡觉的男人,随后又把他偷偷地埋在院子里。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阿达尔贝托·阿希斯用猎枪打死的是一只长尾猴。当时,阿希斯太太正在换衣服,这只猴子蹲在卧室的房梁上,一边直勾勾地盯着她,一边手淫。猴子死了四十年了,可是流言一直未得更正。
安赫尔神父顺着陡峭的楼梯一级一级地往上走。二楼走廊的墙上挂着几支步枪和子弹带。走廊尽头,一个警察仰面朝天躺在行军床上。他看书看得入了神,直到听见有人向他打招呼才发现神父来了。他把杂志一卷,翻身坐了起来。
“看什么呢?”安赫尔神父问。
警察给他看了看那本杂志。
“《特利与海盗》。”
神父扫视了一下那三间钢筋水泥的牢房。牢房没有窗户,朝走廊的一面有个栅栏门,铁门闩又粗又大。在中间的牢房里,另外一名警察穿着短裤,叉开两腿,躺在吊床上睡得挺香。另外两间牢房空荡荡的。安赫尔神父向警察打听塞萨尔·蒙特罗关在什么地方。
“在那边,”警察用下巴指了指一扇紧闭着的房门说,“那是头儿的房间。”
“能和他谈谈吗?”
“不行,不准他和外界接触。”警察说。
神父没再坚持。他只是问了问犯人目前情况如何。警察回答说,他被安置在警察局最好的房间里,阳光充足,还有自来水。可是,他已经二十四小时没吃东西了。镇长派人从饭店里给他送饭,他就是不肯吃。
“他是怕人家给他下毒。”警察最后说。
“你们应该从他家里给他打饭。”神父说。
“他不愿意别人去打扰他老婆。”
神父嘟嘟哝哝,好像自言自语地说:“这件事我去和镇长谈谈。”他打算朝走廊的尽头走去,镇长派人在那里修了一间装有铁甲的办公室。
“他不在,”警察说,“这两天他牙疼,一直待在家里。”
安赫尔神父去拜访镇长。镇长精神委顿地躺在吊床上,床边的椅子上放着一罐盐水、一包止痛片,还有子弹带和手枪。他的腮帮子还在发肿。安赫尔神父把一把椅子挪到床前。
“找人把牙拔了吧!”神父说。
镇长漱完口,把盐水吐到便盆里。“说得容易。”他把头俯在便盆上说。安赫尔神父明白他的意思,低声说道:
“要是您同意的话,我可以去跟那个牙医说一说。”神父深深地吁了一口气,又壮着胆子说:“他是个通情达理的人。”
“就像头骡子,”镇长说,“早晚得给他几枪,把他脑袋打成漏勺。到那时候,我们俩就疼得差不离了。”
神父眼瞅着镇长走到水池边上。镇长拧开水龙头,把红肿的脸颊放在凉水底下冲了一阵,觉得舒服多了,然后他嚼了一片止痛片,用手捧起自来水喝了一口。
“说真的,”神父坚持道,“我可以去找牙医说说。”
镇长很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随您的便吧,神父。”
镇长仰面躺在吊床上,闭目养神,两手放在后脑勺下,气哼哼地直喘粗气。牙不那么疼了。等他再睁开眼的时候,只见神父坐在吊床旁边默默地注视着他。
“您又要为镇上哪一位说话呀?”镇长问。
“塞萨尔·蒙特罗,”神父开门见山地说,“他需要做忏悔。”
“眼下他不能和外界接触,”镇长说,“等明天预审之后,他可以向您忏悔。礼拜一得把他押送走。”
“要关押四十八小时。”神父说。
“哼,这颗牙折磨我两个礼拜了。”镇长说。
在幽暗的房间里,蚊子开始嗡嗡叫起来。神父朝窗外望了一眼,只见一片绯红的云彩飘浮在小河的上空。
“那吃饭的问题呢?”神父问道。
镇长下了床,把阳台的门关好。“我已经尽到责任了,”镇长说,“他既不愿意别人去打扰他老婆,又不肯吃饭店里做的饭。”说着,他开始在房间里喷洒杀虫药。神父在口袋里摸着手帕,害怕被药水呛得打喷嚏。他没找到手帕,却摸到了一封揉皱的信。“哎呀!”神父喊了一声,连忙用手指把信捋平。镇长停了下来,神父用手捂住鼻子,巳经来不及了。他一连打了两个喷嚏。“有喷嚏尽管打吧,神父。”镇长说,接着微微一笑,又加重语气道:
“咱们是讲民主的嘛!”
安赫尔神父也笑了。他拿出封好的那封信,说:“我忘了把信交给邮局了。”然后他从衣袖里找到手帕,擦了擦被杀虫药刺激得发痒的鼻子。他还在想着塞萨尔·蒙特罗。
“这样做等于教他挨饿。”神父说。
“那是他自讨苦吃,”镇长说,“我们也不能把饭强塞到他嘴里去。”
“我最担心的还是他的心灵。”神父说。
安赫尔神父用手帕捂住鼻子,两眼瞅着镇长在屋里走来走去地喷药。等镇长喷完,他又说:“他害怕人家给他下毒,这说明他的心灵十分不安。”镇长把喷雾器撂在地上。
“巴斯托尔很讨人喜欢,这一点他很清楚。”镇长说。
“塞萨尔·蒙特罗也讨人喜欢。”神父反驳道。
“可是,被打死的是巴斯托尔啊。”
神父看了看手中的信。这时,天色越发暗淡了。“巴斯托尔都没来得及忏悔。”神父咕咕哝浓地说。镇长把灯打开,躺到吊床上。
“明天我会好一点,”镇长说,“提审后,他可以做忏悔。您看怎么样?”
安赫尔神父表示同意。“我不过是为了让他的心灵得到安宁。”说完,他神态庄重地站起来,劝说镇长别服太多止痛片。镇长一面答应着一面叮嘱神父别忘了寄信。
“还有一件事,”镇长说,“无论如何您得跟那个拔牙的说一说。”他望着正在下楼的神父,又微笑着说:“事情办成了,大家更能相安无事嘛。”
邮电局局长坐在办公室门口,看着暮色愈来愈浓。安赫尔神父把信交给他,他走进邮电局,拿出一张一角五分钱的邮票,这是寄航空信的邮资,还要缴支援建设的附加邮费。局长用舌头把邮票洇湿了,又去翻办公桌的抽屉。路灯亮了,神父把几枚硬币往柜台上一丢,没有告辞就走了。
局长还在翻抽屉。翻了一会儿,他自己也不耐烦了,抄起钢笔在信封角上注明:没有五分的邮票。然后,他在下面签上字,盖上邮戳。
当天夜里,做完晚祷,安赫尔神父发现圣水池里漂着一只死老鼠。特莉妮达正在洗礼堂里安放老鼠夹子。神父捏着尾巴把老鼠提溜出来。
“你这么干,别人可要倒霉了。”神父拿着死老鼠在特莉妮达眼前晃了晃,对她说,“有的教徒用瓶子装圣水,带回去给病人喝,难道你不知道?”
“这又怎么了?”特莉妮达问。
“什么怎么了?”神父说,“这还不明白,病人喝下的圣水里有砒霜。”
特莉妮达告诉神父他还没把买砒霜的钱给她呢。“那是石膏!”接着,她一五一十地对神父说,她把石膏撒在教堂的角落里,老鼠吃了石膏,过一会儿渴得要命,于是跑到圣水池里喝水。石膏遇见水,在胃里就变硬了。
“不管怎么说,你还是拿钱去买砒霜吧,”神父说,“我可不想在圣水池里再看见死老鼠。”
书房里有几位女信徒正在等他,为首的是蕾薇卡·德阿希斯太太。神父把买砒霜的钱交给特莉妮达,说了声“屋里真热”。随后,他站在书桌旁,对面坐着三位太太,一语不发地等着他。
“有话请讲,尊敬的夫人们。”
她们互相望了望。蕾薇卡·德阿希斯太太打开那把日本山水画折扇,直截了当地说:
“就是为了匿名帖的事,神父。”
她像给小孩讲神话故事的,用委婉的语气讲述了镇上居民的惊恐情绪。她说,巴斯托尔之死固然“完全是个人的事”,但是所有体面人家无不感到必须过问匿名帖的事。
年纪最大的阿达尔希莎·蒙托娅拄着阳伞,把话说得最明白:
“我们这些信仰天主教的妇女们决定干预这件事。”
安赫尔神父琢磨了一小会儿。蕾薇卡·德阿希斯长长地吐了口气。神父暗自心想:这个娘儿们怎么会散发出这样一股热烘烘的香味。你看她,浑身上下珠光宝气,花枝招展,白腻腻的皮肤照得人眼花缭乱,她长得多么丰满啊!神父一会儿看看这儿,一会儿看看那儿。
“依我看,”他说,“对那些乌七八糟的话,我们不必介意。应该站得高一些,像以往一样,还是遵照上帝的意旨办事。”
阿达尔希莎·蒙托娅点点头,表示同意。但是,另外两位太太不同意,她们觉得,“长此以往,这种灾难定将带来不堪设想的后果”。这时候,电影院的高音喇叭一颤一颤地响起来了。安赫尔神父用手拍了拍前额。“对不起。”说着,他从桌子的抽屉里找出教会审查过的电影目录。
“今天放什么电影?”
“《空中大盗》,”蕾薇卡·德阿希斯说,“是一部战争片。”
安赫尔神父按照字母的顺序,用食指点着长长一串经过批准的电影目录往下找,嘴里嘟囔着一个个片名。翻过一页,他停下来说:
“《空中大盗》。”
找到片名后,神父又用食指顺着横向查找对该片的道德评价。这时候,高音喇叭里响起了影院老板的声音(本来应该放唱片的)。老板宣布,由于天气不好,影片暂停放映。屋里的一个女人补充说,观众们提出如果影片放映不到一半因雨停映,他们就要求退票。因此,老板才决定干脆不放了。
“太可惜了,”安赫尔神父说,“这部影片对大家都有教益。”
他合上电影目录,又接着说:
“我过去说过,咱们镇上的人都是遵守教规的。记得十九年前我来接管这个堂区的时候,曾经有十一户有地位的人家公开姘居。如今只剩下一户了。但愿这一户也维持不了多久。”
“我们这次来,不是为了自己,”蕾薇卡·德阿希斯说,“那些可怜的人们……”
“不必担心,”神父没容她把话说完,又继续说下去,“应该看到咱们镇上的变化。那个时候,来过一个俄国舞女,在斗鸡场专门为男人演出。演到最后,她居然把身上穿的衣服来了个大拍卖。”
阿达尔希莎·蒙托娅打断神父的话:
“是有那么回事。”
是的,她确实记得人们传说的那件丑闻。当时,那个舞女脱得赤条条的。一个老头子在走道上大嚷大叫起来,随后跑到最高一层台阶,冲着观众撤尿。据说,其他观众也纷纷仿效。在一片狂呼乱叫中,你冲着我撒尿,我冲着你撒尿。
“现在,”神父接着说,“事实证明,咱们镇上的人是最听教区的话的。”
神父固执地坚持他的主张。他谈到在同人类的弱点和缺陷作斗争时,难免会出现一些困难时刻,直讲得几位虔诚的太太热得再也听不进去了。蕾薇卡·德阿希斯又打开了折扇。这时候,安赫尔神父才发现,原来那股香味是从扇子里冒出来的。在憋闷的房间里,檀香味几乎凝固起来,经久不散。神父连忙从袖子里掏出手帕,捂上鼻子,免得再打喷嚏。
“此外,”神父接着说,“这座教堂在整个教区里是最破旧不堪的,几口钟全都裂了,教堂里到处是老鼠。这还不是因为我把全副精力都用于提倡道德和良好风尚了吗?”
他解开衣领上的扣子。“体力劳动,那是任何一个青年人都能干的。”说着,他站了起来,“而培养道德观念,则需要坚持多年,需要多年的经验。”蕾薇卡·德阿希斯抬起一只仿佛透明的纤手,手上戴着结婚戒指,上面镶有一块碧绿的翡翠。
“正因为如此,”她说,“我们才认为这些匿名帖会使您前功尽弃。”
那个一直沉默不语的女人趁这个空说了一句:
“此外,我们还认为,现在咱们这里正休养生息,眼下这场灾难恐怕不太有利。”
安赫尔神父从柜子里找出一把扇子,不慌不忙地扇了起来。
“这两件事毫不相干。”神父说,“我们经历了一个政治上非常艰难的时刻,但是家庭的道德并没有改变。”
他站在三位妇女面前接着说:“再过几年,我要向主教区报告,这里已经是个模范镇了。现在只差派一位年轻有为的人到这里来,兴建本教区最好的教堂。”
他十分疲乏地向大家躬身施了一礼,又高声说道:
“到那时,我就可以告老还乡,心地坦然地告别众生。”
这句话立即引起三位太太的反对。阿达尔希莎·蒙托娅代表大家说:
“这里就是您的家乡,神父,我们希望您一直待到最后一分钟。”
“要是想兴建一座新教堂,”蕾薇卡·德阿希斯说,“我们马上可以开始募捐活动。”
“办事总得按部就班啊。”神父回答说。
过了一会儿,他换了一种口气说:“另外,我不想上了年纪还在堂区任职。我可不愿意像安东尼奥·伊萨贝尔神父那样。这位人称‘卡斯塔涅达-蒙特罗祭坛圣餐’的神父曾经向主教报告说,在他的堂区里,死鸟像暴雨一样往地上掉。主教派人去调查,看见他正在广场上和孩子们玩‘侦探捉贼’哪。”
几位太太听了这番话,有些莫名其妙。
“他是谁呀?”
“就是在马孔多接替我的那位堂区神父,”安赫尔神父说,“他整整一百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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