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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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九月底,人们就预料到今年冬天天气一定十分恶劣。到了周末,老天果然大逞淫威。礼拜日,滚滚的河水泛滥开来,在低洼地区横行肆虐。这一天,镇长一直躺在吊床上,嘴里嚼着止痛片。
直到礼拜一清晨,冬雨才小下来。镇上的人花了好几个钟头把一切重整就绪。台球厅和理发馆一大早就开张营业了,可是多数人家直到十一点才打开大门。不少住户把家搬到高地去。乱哄哄的人群把房基柱拔出来,把篱笆墙和棕榈叶苫顶的简陋房屋整个搬走。卡米查埃尔先生是第一个看见这种惊心动魄的场面的。
卡米查埃尔先生打着雨伞,躲在理发馆的房檐底下,观看人们辛辛苦苦地搬家。理发师说了句话才把他惊醒过来。
“还不如等雨停了再搬呢。”理发师说。
“这场雨,两天也停不了,”卡米查埃尔先生说着把伞收起来,“我脚上的鸡眼有这种预感。”
搬房子的人踏着没到脚踝的泥水,走起路来磕磕绊绊的,直往理发馆的墙上撞。卡米查埃尔先生趴在窗户上往一间拆开的屋子里看了看,整个卧室搬得空空如也。他顿时有一种大难临头的感觉。
看天色,似乎刚到清晨六点。但是,卡米查埃尔先生肚子里咕咕直叫,他知道马上要到十二点了。叙利亚人摩西请他到店里坐一坐,等雨停了再走。卡米查埃尔先生又说了一遍他对天气的预感,四十八小时之内雨是不会停的。他刚要朝隔壁人家的便道上跳过去,却又迟疑了一下站住了。一伙青年人在玩打仗,把一个泥球扔在附近的墙上,离他那条新烫平的裤子只有几米远。叙利亚人埃利亚斯拿着一把扫帚从店里出来,嘴里咕哝着阿拉伯语,夹杂着西班牙语,吓唬那群小伙子。
小伙子们乐得直跳。
“土耳其佬,大浑蛋。”
卡米查埃尔先生看了看自己的衣服,还好没有弄脏。他索性又把伞收起来,走进理发馆,径直坐到椅子上。
“我一向逢人就说,您这个人非常谨慎。”理发师说。
理发师把一条围布系在卡米查埃尔先生的脖子上。卡米查埃尔先生闻到一股薰衣草味,这股味道跟牙医那儿的来苏水味一样,他一闻就觉得呛鼻子。理发师从他的后脖梗开始动手给他剪头发。卡米查埃尔先生有点不耐烦,眼睛到处寻找着,打算找点东西看看。
“有报纸吗?”
理发师手不停歇地回答说:
“全国除了官方报纸以外,什么也没有了。只要我还有口气,这路报纸就别打算进我的店里。”
卡米查埃尔先生只好低下头欣赏自己那双开了绽的皮鞋,看着看着,理发师突然向他打听起蒙铁尔寡妇的情况。卡米查埃尔先生刚从寡妇家里来。过去,他给堂切佩·蒙铁尔当过多年的账房。自从蒙铁尔先生谢世以后,他便负责照管寡妇家的生意。
“还住在那儿。”他说。
“一个自杀了,”理发师仿佛自言自语地说,“地呢,全归了她一个人。那片地,骑着马五天五夜也走不出去。她八成占了十个市的地盘吧。”
“三个。”卡米查埃尔先生说,然后又把握十足地加上一句:“她可是世间第一大好人啊。”
理发师转身到梳妆台前刷梳子。卡米查埃尔先生从镜子里看见自己的山羊脸,心里想,凭这副长相人们也不会敬重他。理发师看着他那副尊容,说:
“这笔生意做得可真漂亮——我的党上台执政,警察扬言要杀尽我的政敌;我呢,买下他们的土地和牲畜,价钱还得随我定。”
卡米查埃尔先生低下头。理发师接着给他剪头发。“大选一过,”他最后说,“我成了三个市的主人,而且没有竞争对手。即使换了政府,我还是稳占上风。所以说,这笔生意真是再好也没有了,连造假票子也赶不上。”
“早在这些政治变动以前,何塞·蒙铁尔[1]已经是个有钱人了。”卡米查埃尔先生说。
[1]即切佩·蒙铁尔,切佩(Chepe)是何塞(José)的昵称。
“那时候,他穿着短裤坐在家门口,那间房子还赶不上鸽房大,”理发师说,“九年前,他才第一次穿上鞋子,这可是有凭有据的。”
“即使如此,”卡米查埃尔先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蒙铁尔的事和寡妇也毫不相干。”
“她那是装糊涂。”理发师说。
卡米查埃尔先生抬起头来,把系在脖子上的围布解开,让血液流通流通。“我平时宁愿叫老婆给我理发,”他没好气地说,“她一不要钱,二不谈政治。”理发师把他的脑袋往前推了推,一声不吭地又干起活来。他不时地把剪子空剪几下,显示他的技术十分娴熟。卡米查埃尔先生听见街上一片嘈杂,朝镜子里望了望,只见搬家的妇女和小孩们抬着家具和用具从理发馆门口走过。他恨恨地说:
“眼下正在闹灾,你们还死抱住政治上的宿怨不放。一年前政治迫害就停止了,如今你们还在议论这些。”
“把我们这些人丢在一边不管,这也是一种迫害啊!”理发师说。
“现在并没有人用棍子打我们呀。”卡米查埃尔先生说。
“让我们听老天爷的摆布,这也是一种打法。”
卡米查埃尔先生发火了。
“这全是报纸上的谣言。”他说。
理发师不吭气了。他在加拉巴木果壳里弄了点肥皂,用小刷子把肥皂沫抹在卡米查埃尔先生的脖梗上。“我这个人,有话憋不住,”他自我解嘲地说,“再说,像您这样的公道人也不是天天能碰上的。”
“一个人得养活十一个孩子,还能不公道。”卡米查埃尔先生说。
“那是,那是。”理发师说。
他把剃刀在手掌上蹭得刺刺响,默不作声地给卡米查埃尔先生刮了刮脖梗,用手指抹掉肥皂沫,在裤子上揩揩手,最后,拿一块明矾在卡米查埃尔先生的脖子上擦了擦。直到理完发,他没再说一句话。
卡米查埃尔先生系领扣的时候,发现里面墙上贴着一张纸条:莫谈国事。他把肩膀上的碎头发抖落掉,把雨伞挎在胳臂上,指着纸条问道:
“怎么不把它撕下来?”
“那不是为您贴的,”理发师说,“您是位公道人,我们都这么认为。”
这一回,卡米查埃尔先生毫不犹疑地跳上了便道。理发师目送他拐过墙角,又把目光转向那条混浊而汹涌的河流。雨停了。一片浓云一动不动地堆在小镇的上空。快一点钟的时候,叙利亚人摩西走进店来。他抱怨说,脑袋顶上的头发不住地脱落,脖梗上的头发又长得出奇地快。
每到礼拜一,摩西都来理发。平时,他总是耷拉着脑袋,用阿拉伯语打呼噜,理发师则在一边大声地自言自语。可是今天理发师向他提了个问题,把他惊醒了。
“您知道,谁来过?”
“卡米查埃尔。”叙利亚人说。
“就是那个缺了八辈子德的黑人卡米查埃尔,”理发师一字一顿地说,“我恨透这种人了。”
“卡米查埃尔根本不算人。”叙利亚人摩西说,“大概是三年前吧,他连双鞋都买不起。要是谈论起政治,他可精到家了,闭着眼都能算账。”
摩西把下巴抵在胸前,又打起呼噜。理发师交叉着双臂站在摩西面前说:“我说你这个土耳其臭狗屎,说说看,你到底和谁站在一边?”叙利亚人不动声色地说:
“和我自己呗。”
“这就不好了,”理发师说,“最起码您不该忘记您那位老乡埃利亚斯的儿子被堂切佩·蒙铁尔打断过四根肋骨。”
“那得怨埃利亚斯倒霉,谁让他儿子参与政治的!”叙利亚人说,“现在,小伙子舒舒服服地在巴西跳舞,切佩·蒙铁尔呢,早完蛋了。”
镇长牙疼得一连折腾了好几个晚上,屋子里弄得乱七八糟。离开家之前,他把右半边脸上的胡子刮了刮,左半边脸已经八天没刮了,也只好如此。然后,他穿上干净的军服和锃亮的漆皮靴子,趁着天不下雨,下楼到饭店去吃午饭。
餐厅里空无一人。镇长穿过几张四方餐桌,来到餐厅尽头,找个最僻静的地方坐下。
“来人哪!”他喊道。
一位年轻姑娘应声走过来。她穿着合身的短装,挺着丰满的胸脯。镇长点了菜,连看都没看她一眼。姑娘走回厨房的时候,顺便打开了放在餐厅尽头托板上的收音机。电台正在播放新闻,引用了头天晚上共和国总统发表的演说,接着宣读了又一批禁止进口的商品名单。播音员的声音渐渐占据了整个餐厅,屋里显得越发热了。姑娘端上汤来的时候,看见镇长正用军帽不停地在扇风。
“我听收音机也爱出汗。”姑娘说。
镇长开始喝汤。他一向认为,这家偏僻的饭店只有过往商人偶尔前来光顾,和镇上其他地方一定有所不同。的确,这家饭店比小镇建得还早。从内地来收购大米的商人,一到晚上便在那个木头搭的破旧不堪的阳台上玩纸牌,等到清晨凉快下来再去睡觉。当年,这家饭店周围几十里没有一个市镇。在最后一次内战期间,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前往马孔多谈判停战协议的途中,曾在这个阳台上睡过一夜。当时就是这所木板墙和锌板屋顶的房子,就是这个餐厅和用纸板墙隔开的住房,只是没有电灯和卫生设备。据一位老顾客说,直到本世纪初,餐厅里还挂着各式各样的假面具,供顾客选用。客人戴上假面具,就公然在大庭广众下蹲在院子里大小便。
为了把汤喝下去,镇长不得不解开领扣。新闻节目之后,播送了一段广告,词句都是合辙押韵的。接下去是一段动人心弦的音乐。一个热恋着的男人用甜美的嗓音唱道,为了追求一位女士,他要把世界翻过来。镇长一边等着上菜,一边凝神静听。猛然间,他看到饭店对面走过两个小孩,手里拿着两把椅子和一把摇椅,后面跟着两个女人和一个男人,拿着锅、木桶和其他家什。
镇长走到门口,喝道:
“这些东西是从哪儿偷来的?”
两个女人停下脚步。那个男人解释说,他们要把家搬到高处去。镇长问搬到什么地方。那个男人用帽子朝南指了指:
“那边高地上,我们花了三十比索从堂萨瓦斯那儿租了块地。”
镇长审视了一下那些家具,全是穷人家的东西:一把快散架的摇椅,几口破锅。他想了想,最后说:
“把这些东西,还有那些破烂玩意儿都搬到公墓旁边的空地上去。”
男人一下子愣住了。
“那儿是公家的地方,不用你们花一分钱,”镇长说,“镇里把那块地送给你们了。”
随后,他转过脸来对着那两个女人说:“你们去告诉堂萨瓦斯,就说是我说的,叫他不要趁火打劫。”
这顿午饭,镇长根本没尝出什么滋味来。他点着一支烟,吸完了又用烟蒂点上另一支,把胳膊肘支在桌子上沉思良久。这时,收音机还在播送伤感的音乐。
“您在琢磨什么?”姑娘边收拾空盘子边问。
镇长连眼皮也没抬一抬。
“我在想着这些可怜的人。”
镇长戴上帽子,穿过餐厅,走到大门口,又转身说:
“得把咱们镇弄得体面点。”
大街拐角处,有几只狗正进行一场血战,挡住了镇长的去路。在一片狂吠声中,他瞥见一块骨头和几只蹄子,又看到几颗尖利的牙齿。一只狗夹着尾巴把一只蹄子拖走了。镇长闪到一旁,顺着便道朝警察局走去。
一个女人正在牢房里大呼小叫。卫兵趴在行军床上睡午觉。镇长朝床腿上踢了一脚,卫兵陡然惊醒过来。
“她是谁?”镇长问。
卫兵打了个立正。
“她是贴匿名帖的。”
镇长破口大骂,质问他的部下是谁把她抓来的,又是谁下令把她关进牢房的。警察们啰啰唆唆地解释了一大通。
“你们什么时候把她抓进来的?”
他们是礼拜六晚上把她关起来的。
“把她放了,你们当中进去一个,”镇长大声吼着,“这个女人在牢房里睡觉,可是镇上人一大早又发现匿名帖了。”
沉重的铁门刚一打开,那个头发用小梳子别成大发髻、颧骨高高的中年妇女便嚷嚷着出了牢房。
“滚你妈的蛋!”镇长对她说。
女人打开发髻,把又长又密的头发抖了几抖,慌里慌张地奔下楼梯,嘴里喊着:“婊子养的!婊子养的!”镇长趴在栏杆上声嘶力竭地叫喊道:
“别再拿那些破烂纸跟我捣蛋了!”嗓门之大似乎不仅要让那个女人和警察们听见,还要让全镇人都听见。
毛毛雨一个劲儿地下。下午,安赫尔神父还是照常到街上散步。离同镇长约定见面的时间还早,神父信步走到遭受水灾的地方。在那里,他什么也没看见,只看见一只死猫漂浮在野花丛中。
回来的时候,天放晴了。耀眼的太阳炙烤着大地。一条覆盖着油布的驳船顺着凝滞的、纹丝不动的河水朝下游开来。一个小孩从一间倒塌了一半的房子里跑出来,嚷嚷着说他从蚌壳里听到了大海的声音。安赫尔神父把蚌壳放在耳边,果然听到大海的喧嚣声。
阿尔卡迪奥法官的女人坐在自家门前,两手捂着肚子,眼睛盯着驳船,像是出神地欣赏着什么。再往前走过三家,就是商店和摆满杂七杂八的商品的橱窗。门口坐着几个无所事事的叙利亚人。黄昏时,绯红的晚霞出现在天边。隔岸的鹦鹉啼声不断,猿猴阵阵哀啸。
各家各户打开了大门。人们聚集到广场上东拉西扯,有的在沾满灰尘的杏树下面,有的围在冷饮车周围,有的坐在路旁斑斑驳驳的花岗岩长凳上。安赫尔神父心想,每天一到这个时候,镇上就奇迹般地变了个模样。
“神父,您还记得集中营里的俘虏吗?”
安赫尔神父虽然没有看见希拉尔多大夫,可是听这话音他能想象得出大夫一定是躲在纱窗后面,脸上露出微笑。至于集中营里俘虏的照片,说实在的,他不记得了,不过肯定是看见过。
“请您到诊室来。”大夫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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