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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 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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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迹象混乱如麻,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还是很快就排除了年长妇女是那次袭击的罪魁祸首的可能性。接着,又宣布了最小的那位,也是她们中最漂亮、最大胆的那位的清白。他做出如此判断并没有充分的理由,只因为通过对她们的密切监视,他最终倾向于将自己内心的希望当作真相:他发自肺腑地希望自己那一夜的情人是鸟笼孩子的母亲。这种假设是如此地吸引他,以至于他开始想念她胜过了想念费尔明娜·达萨,而忽略了这位新晋的年轻母亲心里只有孩子这一明显事实。她应该还不到二十五岁,身材纤瘦,头发金黄,一双葡萄牙人的眼睛更令她显得遥不可及,她在孩子身上慷慨倾注的无限温柔,任何男人只要能分得一丁半点就会心满意足。从早餐直至入寝,她都在大厅里照顾孩子,而另外两个女人则在玩中国跳棋。等孩子睡着了,她便把柳条鸟笼挂在天花板上,靠近栏杆凉爽的那一侧。即便是孩子睡觉时,她也不会对他置之不理,而是一边摇着鸟笼,一边哼着少女情歌,任由思绪飞离这枯燥的旅行。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执著地幻想着她迟早会露出马脚,哪怕只是一个表情。他毫不掩饰地越过假装在读的书看她,甚至借由她挂在细布衬衫上的圣物盒的一起一伏,观察她呼吸的变化,还甘冒无礼之嫌,明目张胆地在餐厅调换座位,只为能与她对面而坐。但最终,他都没有看出哪怕最细微的一点迹象,能够表明她当真就是收藏着他另一半秘密的人。他唯一得到的,只是一个没有姓氏的名字,因为那位年轻的女伴是这样叫她的:罗萨尔芭。

第八天,船艰难地在水流湍急的狭窄河道里航行,两边是大理石的悬崖峭壁,午饭后,船停靠在纳雷港。那些去往安蒂奥基亚省的旅客要在此地下船,安蒂奥基亚省是受新一轮内战影响最深的省份之一。港口由六间棕榈屋和一间锌顶的木制仓库组成,几队武器简陋的赤脚士兵在此巡逻守卫,因为有消息说,暴动者正计划抢劫船只。房屋背后,杂草丛生的山峰高耸入云,一块马蹄铁似的岩石为悬崖镶上了飞檐。夜晚,船上没有一个人睡得安稳,但是并没有袭击发生。天亮时,港口摇身变成了一个星期日的集市,印第安人兜售着用植物象牙做成的护身符和爱情药水,夹杂在一群群整装待发、准备用六天的时间攀到中部山区那长满兰科植物的丛林中去的牲口之间。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看着黑人们把货物背下船,以此打发时间。他看见他们卸下一箱箱中国瓷器,还有运给恩维加多独身姑娘们的三角钢琴。当他发现下船的旅客中也包括罗萨尔芭一行人时,已经太晚了:她们已经侧坐在马背上,脚踏亚马逊皮靴,手撑厄瓜多尔的彩色阳伞。这时,他迈出了之前这些天都未敢迈出的一步:向罗萨尔芭挥手告别,三个女人也用同样的动作回答了他,那股亲切劲儿让他为自己迟来的大胆痛彻心扉。他看着她们从仓库后面绕过去,身后跟着几头骡子,驮着箱子、帽盒和婴儿的鸟笼。不一会儿,就看见她们像一队搬运东西的小蚂蚁似的,攀行在悬崖上,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了。这时,他突然感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孤身一人,而这几日一直在暗中窥视他的对费尔明娜·达萨的思念,突然用它那锋利的爪子给了他致命的一击。

他知道她即将举行隆重的婚礼,而他这个最爱她、且将永远爱她的人却连为她而死的权利都没有。之前一直被压抑在哭泣之中的忌妒,此刻占据了他的整个灵魂。他祈求上帝,就在费尔明娜·达萨即将为爱情宣誓,顺从于那个只为把她当作社交点缀而娶她为妻的男人时,让公正的闪电从天而降,劈在她身上。这位新娘,只能是他的新娘,否则就谁的也不是。他满心狂喜地想象着,她仰面朝天躺在大教堂的石板上,四周满是沾染了死亡露珠的雪白的橘树花,那泡沫般倾泻而下的头纱垂落在主祭台前安葬着十四位主教的大理石棺之上。然而,复仇的幻想刚一结束,他便为自己的邪恶后悔起来,于是他又看见费尔明娜·达萨完好无损地站了起来,虽然于他遥不可及,但却活着,因为他无法想象一个没有她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他没有再睡着过,而如果说他偶尔能坐下来随便吃口东西,那也是因为幻想着费尔明娜·达萨坐在桌前,或者相反,是因为他不愿给予她那种殊荣,不愿让她认为自己是在为她禁食。有时,他会用这样的信念来安慰自己:在醉人的婚礼中,甚至在火热的蜜月里,费尔明娜·达萨会有那么片刻的心痛,至少有片刻,无论怎样,一定会有那么片刻,她的心里会浮现出这个被嘲弄,被侮辱,被唾弃了的恋人的影子,而她的幸福也将会荡然无存。

到达旅途终点卡拉科利港的前一天晚上,船长举行了传统的告别晚会,船员组成一支吹奏乐队,驾驶室里还放出了五彩的烟花。那位大不列颠公使以堪称典范的克制力忍受了一路的艰辛,用照相机猎获了那些不允许他用猎枪屠杀的动物,并且,没有一个晚上不是穿着礼服走进餐厅。但在这最后的欢庆活动中,他穿了一身苏格兰麦克塔维什部族的服装,兴致勃勃地吹起风笛,还教所有想学的人跳他们的民族舞蹈。还没到天亮,大家便不得不半扶半拖地把他搀回舱室。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正被痛苦折磨得垂头丧气,躲在甲板最偏远的角落,完全听不到人们的欢闹声。他把洛达里奥·图古特的大衣裹在身上,努力抵御着发自骨髓的寒意。就像死刑犯在行刑的清晨一样,早晨五点他就醒了,一整天什么也没做,只是一分钟一分钟地想象着费尔明娜·达萨婚礼的每一步骤。后来,他回到家时,才发现自己弄错了日期,而且一切都和他想象的不同,他甚至清醒地嘲笑起自己的幻想来。

但不管怎样,那是一个受难的星期六,最终他发起了高烧,因为他仿佛看到一对新人正悄悄地从一扇假门溜走,去尽情享受新婚之夜的狂欢。有人看到他烧得发抖,便报告了船长。船长担心这是一起霍乱病例,带着随船医生离开了晚会。医生出于谨慎,把他送进了隔离舱室,还给他用了大剂量的溴化物。然而第二天,当人们远远看见卡拉科利的礁石时,他的烧已经退了,而且精神抖擞,因为在镇静药物所导致的沉滞中,他义无反顾地做出了一个决定,那就是让电报员的光辉前途见鬼去吧,他要乘这同一条船回他的窗户街去。

鉴于之前曾把舱室让给维多利亚女王的代表,他要求随船返航并不是一件难事。船长以电报是一项前途无量的科学为由试图说服他。他对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说,这一点千真万确,因为已经有人发明了一种可以安装在船上的电报系统。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不为任何理由所动,船长最后只得带他返航,并不是为了舱室里的人情,而是因为他知道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和加勒比河运公司的真正关系。

下水航行用了不到六天的时间。自从他们清晨驶入梅塞德斯湖,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看见捕鱼的独木舟上点点灯火在轮船激起的回头浪中波动起伏,便感觉自己重新回到了家里。当他们在迷失的男孩湾靠岸时,已经是晚上了。在西班牙人的古航道被疏通并投入使用之前,那里是蒸汽船的最后一个港口,距离海湾还有九里。旅客必须等到早晨六点,才能登上租用的小艇,驶往最后的目的地。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归心似箭,提前坐上邮局的小艇走了,因为邮局的职员认出他是自己人。下船之前,他忍不住做了一个具有象征意义的举动:把铺盖卷扔进水里,目送它穿过那些看不见的渔夫手中的火把,直到离开潟湖,消失在大海之中。他确信,在今后的日子里,他再也不需要它了。永远不,因为他将永远不再离开费尔明娜·达萨的城市。

黎明时分,海湾里风平浪静,弗洛伦蒂诺·阿里萨透过第一缕阳光,在飘浮的大雾上方看见了金色大教堂的拱顶,看见了屋顶上那一座座的鸽子屋,并顺着它们找到了卡萨尔杜埃罗侯爵府的阳台,想象着在那座房子里,那个带给他不幸的女人还倚在餍足的丈夫肩上贪睡。这个假想令他肝肠寸断,但他并没有制止它,相反,他在痛苦中感到满足。太阳开始升温,邮局小艇在停泊帆船组成的迷宫中穿梭。公共市场的无数种气味裹挟着水底散发出的腐烂味,混合成一股恶臭。来自里奥阿查的轻便船刚刚抵达,一队队搬运工蹚着齐腰深的水去接船上旅客,一直把他们背到岸上。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第一个从邮局小艇跳上岸。从那一刻起,他就再没有闻到海湾的臭气,只闻到弥漫在城市中的费尔明娜·达萨特有的气息。一切都散发着她的味道。

他没有回电报室去工作。他唯一关心的似乎只是连载的爱情小说和“人民图书馆”的书籍,母亲继续给他买,而他则躺在吊床上一遍又一遍地读,直到把它们背下来为止。他甚至都没有问小提琴在哪儿。他和最亲近的朋友恢复了来往,有时一起打打台球,或者到大教堂广场拱门下的露天咖啡馆聊聊天。但他再没有去过星期六的舞会:没有她,他无心跳舞。

从那次未完成的旅行回来的当天早上,他就得知费尔明娜·达萨正在欧洲度蜜月。他那颗茫然的心当即认定,她即使不会在那里永远住下去,也会住上很多年。这个信念为他注入了忘记过往的第一线希望。他想念起罗萨尔芭来,随着对另一个人的回忆慢慢平息,对她的思念变得越来越炽热。正是在那个时期,他蓄起了小胡子,胡子尖还涂上胶,决意在有生之年都不再剃掉它。他仿佛变了一个人,用一段爱情来取代另一段爱情的想法让他误入歧途。渐渐地,费尔明娜·达萨的味道变得越来越淡,越来越难以闻见,最后只留在了白色的栀子花上。

他随波逐流,不知道生活该从哪里继续。战争时期的一个晚上,那位远近闻名的拿撒勒[13]的寡妇惊慌失措地躲到他家,因为在叛军将军里卡多·加依坦·奥贝索围城的时候,她自己的家被炮弹炸塌了。特兰西多·阿里萨立即抓住这个机会,借口说自己的房间没有地方,把寡妇安排在了儿子的卧室,实际上,她是盼望用另一段爱情来疗愈那份让儿子痛不欲生的爱。自从在船上的舱室被罗萨尔芭夺去了童贞,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就再没有做过爱。他觉得,在这样一个有紧急情况的夜晚,寡妇睡床上,自己睡吊床是很自然的事。可寡妇已经替他做了决定。躺在床上的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不知道该做些什么,而她坐在床沿,开始讲述三年前丈夫的死给她带来的无法慰藉的痛苦,边讲边脱掉外面披着的一层守寡黑纱,把它抛向空中,甚至把结婚戒指也从手上摘了下来。她脱掉镶着小珠子的塔夫绸衬衣,抛到房间另一头角落里的安乐椅上,又把紧身背心从肩膀上方扔出去,丢到了床的另一头,然后,迅速褪掉了长至脚踝、带荷叶边的百褶裙、绸缎束腹带,还有守寡的黑丝袜。她把东西扔得到处都是,整个房间都被她那身丧服的零七八碎覆盖了。她兴高采烈地做着这一切,而且间隔恰到好处,仿佛每个动作都有进攻部队那震得城市地基颤抖的炮声为之庆祝。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想帮她解开胸衣上的按扣,但她以娴熟的动作抢在前面,因为在五年恩爱的夫妻生活中,她已经学会了做爱的每一个步骤都自给自足,甚至包括前戏,无需任何人帮忙。最后,她脱掉蕾丝花边的内裤,以游泳运动员的敏捷将它从双腿上褪下来,露出自己的玉体。

[13] 拿撒勒,位于今天的以色列,传说耶稣在此度过青年时期,故常被称为“拿撒勒的耶稣”。

她二十八岁,生育过三个孩子,但她的裸体还完美地保持着独身时那动人心魄的魅力。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永远也不会明白,之前那几件忏悔服是如何掩盖住这匹未被驯服的小母马的热情的。她脱光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的衣服,被自己的狂热弄得喘不过气来,要知道,她对丈夫都不曾这么做过,怕他认为自己是个淫荡的女人。她带着五年忠贞婚姻生活的迷茫与无知,试图一举满足守丧期间被严酷禁止的欲望。自她从娘胎里生下来的那个美好时刻起,到这个夜晚之前,除了死去的丈夫,她甚至从未跟别的男人共过一张床。

她并没有让内疚扫自己的兴。而是恰恰相反。屋顶上呼啸而过的火球让她睡不着觉,她继续讲述丈夫的种种优点,直到天亮。除了抛下她死去这一点,她没有责怪他的任何不忠。事实上,她感到释然,因为她确信丈夫如今比任何时候都更完全地属于自己,他已躺在那个钉了十二枚三英寸钉的棺材里,埋在地下两米深的地方。

“我很幸福,”她说,“因为只有现在我才十分肯定地知道,他不在家时到底在哪儿。”

那天晚上,她一步到位地脱掉了丧服,没有经过穿灰色小花衬衫的多余的过渡阶段。她的生活一下子充满了情歌和撩人的衣衫,件件都绘着五彩的鹦鹉和蝴蝶。她开始把身体分给所有向她索取的人。围城六十三天后,加依坦·奥贝索将军的军队被击退了,她重建了被大炮炸穿了底儿的房子,还在防波堤上建起一座漂亮的观海露台,暴风雨来时,可以观赏愤怒咆哮的海浪。这里是她的爱之巢,她毫无讥讽之意地如是说。在这里,她只接待合她胃口的人,想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想以何种方式就以何种方式,不向任何人收取一分钱,因为她认为,是那些男人施惠于她。只在极少的情况下,她才接受礼物,而且不能是黄金。她做得如此恰到好处,谁也拿不出她行为不端的确凿证据。只有一次,她险些在公众中闹出丑闻,当时谣言四起,说大主教但丁·德鲁纳并非死于误食了一盘毒蘑菇,而是有意服毒,因为她威胁他说,如果他再继续亵渎神明地纠缠她,她就抹脖子自尽。但没有人问过她这是不是真的,她自己也从来没有提起过,她的生活毫无变化。确实,正如她自己常常大笑着说的那样,她是全省唯一的自由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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