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 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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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的偶尔相邀,拿撒勒的寡妇即便在最忙的时候也从不爽约,而且也从不抱着爱上他或被他爱上的假想,只是希望能找到某种类似爱情却又没有爱情之烦恼的东西。有时他也会去她家,两人喜欢坐在观海露台上,浑身被硝石味儿的海水泡沫打得湿漉漉的,眺望地平线上即将照亮整个世界的黎明之光。他尽全力地教她那些他从旅馆的小孔里学来的颠鸾倒凤的花样,并实践洛达里奥·图古特在狂欢之夜吹嘘的那些理论成规。他说服她在两人做爱的时候让人观看,并改变常规的传教士体位,代之以“海上自行车”,“烤架上的烤鸡”,又或者“被肢解的天使”等等姿势。当他们试图在吊床上发明出与众不同的花样,吊床的挂绳断了,两人摔下来差点送了命。这些课程的效果微乎其微,因为事实上,她虽然是个无所畏惧的莽撞学徒,却缺乏最起码的天赋,难以消化这些指导。她永远也不理解在床上保持肃穆的乐趣,从未有过灵光乍现的瞬间,性高潮也总是来得不合时宜,且浮于表面:一种乏味的欢愉。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有很长时间都受到蒙骗,以为自己是她唯一的男人,而她也乐意让他这样以为,直到有一回她运气不佳,睡着的时候说漏了嘴。渐渐地,通过偷听到的梦话,他把她梦中的航海地图拼凑起来,然后穿梭于那不可计数的秘密岛屿之间。由此,他知道了她并不想嫁给他,但又觉得与他的生活紧密相连,因为她无限感激他让她得以堕落。有好几次,她对他说:
“我崇敬你,因为是你把我变成了娼妇。”
如果换个方式说,其实她不无道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从她这里夺走了正常夫妻间所保有的那种贞洁,这比夺走童贞或让寡妇失节更加有破坏力。他让她明白,只要是为了让爱情长久,床上所做的任何事都算不上不道德。另外,还有些东西自此成为她生活的信条:他说服她,一个人在这世上能交欢的次数是有限的,如果不充分利用,那不论是自己还是他人的原因,也不论是自愿还是被迫,都永远失去了这些机会。她的优点就在于一字不差地听从了他的话。然而,正是因为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自认为比任何人都了解她,他不能理解,为何这样一个缺乏情趣、喜欢在床上不停唠叨丈夫之死给她带来的痛苦的女人,会有这么多的追求者。他唯一能想到的不可辩驳的解释,就是拿撒勒的寡妇的温柔弥补了她床上功夫的不足。随着她领地的扩大,而他也开始慢慢探索自己的领地,试图在另外一些支离破碎的心灵中寻找抹平旧日伤痕的慰藉,两人见面越来越少,最后毫无痛苦地忘掉了对方。
这是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的第一次床上之爱。但他没有像母亲做梦都盼望的那样和她结成稳固的关系,相反,两人都利用这次机会,投入到各自的生活当中。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发明出许多方法,对像他这样一个郁郁寡欢、骨瘦如柴、穿得仿佛另一个时代的老头儿的男人来说,颇不可思议。然而,有两个优势可以助他一臂之力。其一就是他独具慧眼,即便在人群中也能一下子认出哪个女人正期待着他这样的男人,但尽管如此,他献殷勤的时候也小心翼翼,因为他觉得没有什么比遭到拒绝更让人感到羞辱了。他的另一个优势在于,她们会当即认定他是一个急需爱情抚慰的孤独者,一个流浪街头、丧家犬般的可怜人,这使得她们无条件地投降,没有任何索求,也不期待从他身上得到任何东西,只求能够施恩于他,让自己的良心得到安宁。这是他仅有的两样武器,凭借它们,他展开了一系列历史性的绝密战斗,并以公证人的严谨把它们一一记录在一个密码本上。这个本子在众多本子中能一眼辨认出来,因为上面写着一个说明一切的标题:她们。他做的第一个记录就是拿撒勒的寡妇。五十年后,当费尔明娜·达萨从她那通过神圣仪式所领受的判决中解脱出来时,他已经拥有了二十五个本子,里面有六百二十二条较长恋情的记录,这还不包括那无数次的短暂艳遇,因为它们甚至都不值得他怜悯地提上一笔。
和拿撒勒的寡妇疯狂而放肆地爱恋了六个月后,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自信已经从费尔明娜·达萨之痛中幸存下来。他不只相信这一点,还在费尔明娜·达萨持续了近两年之久的新婚旅行期间,多次向特兰西多·阿里萨说起过。他相信自己的感情已经获得了无限制的解放,直到一个灾难的星期日,他在没有任何预感的情况下突然看见了她。当时,她刚望完大弥撒,正挽着丈夫的手臂,被她新圈子里的人好奇而又谄媚地包围着。当初,这些门第高贵的夫人们看不起她,嘲笑她家是无名无姓的暴发户,而如今,她用自己的魅力把她们迷得晕头转向,她们殷切地希望她能感觉到自己是她们中的一员。她如此驾轻就熟地胜任了尘世中妻子的角色,以至于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必须定睛反应片刻才把她认出来。她变成了另一个人:成年人的装扮,高高的靴子,面纱帽上插着一根东方鸟的彩色羽毛。她身上的一切都变了样,而且是那么的自然而然,仿佛她天生就是如此。他发现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美、更年轻,却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遥不可及,他不明白这其中的缘故,直到看见她真丝长裙下腹部隆起的曲线:她已经有了六个月的身孕。然而,最让他感慨万千的,是她和丈夫组成了令人羡慕的一对,两人应付裕如地周旋于他们的世界,仿佛超然于现实的艰难险阻。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没有忌妒,也没有愤怒,而是感到一种巨大的自卑。他觉得自己可怜,丑陋,低贱,不仅配不上她,也配不上世界上任何一个女人。
就这样,她回来了,对生活中翻天覆地的变化没有丝毫后悔地回来了。不仅如此,经历了最初几年的坎坷后,她越来越没有什么可后悔了。对于带着天真的懵懂步入新婚之夜的她来说,这种情况可以说尤其值得庆贺。其实,在去伊尔德布兰达表姐家省份的那次旅行中,她就已经开始褪去天真。在巴耶杜帕尔,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公鸡要追着母鸡跑,还亲眼目睹了驴子交配的野蛮场面,看见过牛犊出生的情形,甚至听过表姐妹们大大方方地谈论家中的哪些夫妻还在做爱,而哪些尽管生活在一起却已经不做了,是从何时起,又是为什么不做的。正是在那时,她开始了独自一人的爱,奇怪地感觉到自己发现了某些本能中一早就知道的事,起先是在床上,屏住呼吸,以免被同屋的六个表姐妹发觉,后来则是放松地躺在浴室的地板上,用两只手,披头散发,还抽着她最初的几支脚夫的细雪茄。这样做时,她总是带着良心上的疑虑,直到婚后才消除,而且也总是秘密进行,不像那些表姐妹们,不仅炫耀每天能达到多少次高潮,甚至还讨论其形式和程度。然而,尽管享受过这些先导仪式的美妙,她始终还是怀着最初的信念,认为失去童贞定是一项血腥的祭祀。
因此,那场在上世纪末最为轰动的婚礼,对她来说,却仿佛灾难的前夕。比起和一位当时堪称独一无二的绅士缔结婚约所引起的流言蜚语,对蜜月的恐惧对她影响更大。自从在大教堂的大弥撒中发布了结婚公告,费尔明娜·达萨又收到了多封匿名信,有些甚至以死相胁,但她也只是草草地看上一眼,因为她将所有的恐惧都集中在自己即将被强奸这件事上了。尽管并非有意,但这样处理匿名信的方式是正确的,其实那些不敢留名的人所属的阶层,在历史的嘲弄下,早已习惯了对既成的事实低头。渐渐地,由于知道婚礼势在必行,她们吞下了反对的声音。她从那些被关节炎和忌恨之心折磨得憔悴失色、面色惨白的女人越来越殷勤的态度中,看出了这一点。她们终于意识到自己的阴谋是徒劳的,于是不请自来地出现在福音花园,就好像那里是她们自己家似的,还带来了菜谱和祝福吉祥的礼物。特兰西多·阿里萨了解那些人的世界,但只有那一次,她为此感到切肤之痛。她知道,主顾们会在重大庆典的前夕出现在她家,求她把罐子从地下挖出来,把典当的首饰借给她们二十四个小时,并额外支付利息。已经有很长时间没出现过这种情形了:罐子全都空了,为的是让那些拥有一长串姓氏的夫人们走出她们阴暗的圣殿,戴着租来的曾经属于自己的首饰,珠光宝气地出现在那场盛况空前的世纪末婚礼上。婚礼的至高荣耀莫过于由拉法埃尔·努涅斯博士主婚。博士曾三次担任共和国总统,是哲学家、诗人和国歌的词作者,这些都已写入了当时一些新出版的辞典。费尔明娜·达萨挽着父亲的手臂,走到大教堂的主祭台前。那天,父亲的礼服为他注入了一种模糊的受人尊重的气质。在大教堂的主祭台前,在一台由三位主教共同主持的弥撒中,在圣三主日[14]早上十一时,她永远地结婚了,甚至不曾怜悯地想到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片刻。而此时的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正坐在一条风浪之中、最终也没能将他带入忘却之境的船上,烧得直说胡话,几乎为她而死。在整个婚礼仪式以及后来的庆祝活动中,她始终保持着仿佛被铅白定住的微笑,这种并非发自内心的表情被某些人理解为胜利者的嘲笑,但其实不过是她用来掩饰新婚处女恐惧的一种可怜手段罢了。
[14] 圣三主日,天主教传统节日,旨在纪念三位一体的奥秘,日期依复活节而定,即圣神降临节之后的第一个主日。
幸运的是,一些突发的状况,加上丈夫的善解人意,让她顺利度过了前三个晚上,没有丝毫痛苦。真是老天保佑。由于加勒比海天气恶劣,大西洋轮船总局那艘船的航线被打乱,提前三天才通知要提早二十四小时出发,也就是说,船不会像六个月以来一直预计的那样,于婚礼次日前往拉罗切利,而是当晚就要起航。人人都以为,这个变化是婚礼预先为大家准备的众多华丽而高雅的惊喜之一:庆祝活动改在一艘灯火辉煌的远洋轮船上举行,直到午夜过后才结束,一支维也纳管弦乐队在席中首次演奏了约翰·施特劳斯最新创作的圆舞曲。最后,几个被香槟灌得醉醺醺的伴郎是被他们那受不了的妻子拖上岸的,当时他们正到处问侍者船上是否有空舱室好让他们把狂欢一直延续到巴黎去。最后下船的人在港口的酒馆前看见了洛伦索·达萨。他坐在大街上,礼服已经被扯烂,就像阿拉伯人为自己死去的亲人哭丧一样号啕不止。那摊他正坐在其中的几乎汇流成渠的臭水,很可能就是他的一汪眼泪。
无论是海上狂风巨浪的第一夜,还是接下来平缓航行的几天,抑或是在他们漫长的婚姻生活中,费尔明娜·达萨担心的那种野蛮举动都从没有发生过。尽管船很大,舱室豪华,但第一夜仍旧可怕地重复了里奥阿查那艘轻便船上的经历。她的丈夫充当了殷勤医生的角色,片刻未睡地安慰她,因为这是一位过于杰出的医生所知道的对付晕船唯一可做的事。第三天,过了瓜伊拉港后,风暴平息了,他们已经在一起度过了很长时间,交谈过很多,彼此感觉像老朋友一样了。第四天晚上,两人恢复了各自的日常习惯。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惊讶于自己年轻的妻子睡觉前竟然不祷告。她坦诚相告:修女们的两面派作风造成了她对宗教仪式的抵触,但她的信仰是完整的,她学会了默默地保持它。她说:“我更愿意直接与上帝沟通。”他表示理解,从那时起,他们就以各自的形式信奉着同一种宗教。两人曾有一段短暂的订婚期,但对那个时代而言是相当不正式的:不过就是医生每日黄昏都到她家去看她,而没有人在一旁监视。在主教祝福之前,她是连手指头也不会允许他碰一下的,而他也没有做过这样的尝试。在海面平静下来之后的第一夜,两人和衣躺在床上,他开始了最初的爱抚,十分小心翼翼,所以当他建议她换上睡衣时,她觉得很自然。她走到盥洗室去换衣服,但先把舱室里的灯熄了,等穿好睡衣出来,她又用几块布塞住门缝,然后才在完完全全的黑暗中回到床上。她一边这样做,一边心情不错地说:
“你想怎么样呢,医生?这是我第一次和陌生男人一起睡觉。”
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感觉到她像一只惊慌失措的小动物一样滑到他身边,尽可能地离他远些,但在这样一张简易床上,很难做到谁也不碰谁。他抓住她冰凉、因害怕而有些发抖的手,把两人的手指交叉在一起,然后几乎耳语般讲起了自己另外几次海上旅行的经历。她再度紧张起来,因为回到床上后,她发现就在自己去盥洗室的时候,他已脱光了所有的衣服,这让她重新萌生了对下一步的恐惧。但这下一步却推迟了好几个小时,乌尔比诺医生只是继续缓慢地述说,一边说,一边一毫米一毫米地争取她身体的信任。他说起了巴黎,说起了巴黎的爱情,说起巴黎的情侣们在大街上,在公共汽车上,在向夏日火热的空气和慵懒的手风琴声敞开大门的咖啡馆那开满鲜花的露台上亲吻,在塞纳河的码头上站着做爱,而不会被任何人打扰。他一边在黑暗中呢喃,一边用指肚抚摸她脖颈的曲线,她手臂上如丝般柔软的茸毛,以及她那躲躲闪闪的腹部。当他觉得她的紧张感已经消除时,第一次做出了掀开她睡袍的尝试,但她以性格中特有的冲动制止了他。她说:“我自己知道怎么做。”果然,她脱掉了睡袍,然后就一动不动地躺着,要不是她的身体在黑暗中发出微光,乌尔比诺医生甚至以为她已经不在那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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