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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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欢庆新世纪的到来,大家举办了一系列新颖的公众活动。其中最让人难忘的,便是第一次气球旅行。这也是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那无穷无尽的首创精神结出的果实。半城人聚集在阿尔塞纳尔海滩,观看刷有国旗颜色的巨大塔夫绸气球升空,它将把第一批邮件送往东北方向直线距离三十里的圣胡安·德拉希耶纳加。曾见识过巴黎世博会上热气球腾空的激动场面的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和妻子率先登上了藤制悬篮,同行的还有一名飞行机械师和六位贵宾。他们带了一封省长致圣胡安·德拉希耶纳加市政府的信函,信中极具历史意义地将这次飞行称为第一次空中通邮。《商业日报》的一名记者问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如果他在此次探险中不幸罹难,最后的遗言会是什么。乌尔比诺医生没有丝毫迟疑,做出了一个定会为他招致无数骂名的回答。
“我认为,”他说,“十九世纪对全世界来说都已经时过境迁了,唯独在我们这里没有。”
气球徐徐上升,人们慷慨激昂地唱起国歌。被淹没在沸腾人群中的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觉得自己十分赞同人群中某个人的话,即这种冒险对女人不合适,尤其是已经这把年纪的费尔明娜·达萨。但说到底,这件事也没那么危险。或者说,至少沉闷多过危险。气球在蓝得有些不真实的天空经过一段平静的旅行之后,毫无波澜地到达了目的地。在风向有利的和风中,他们飞得很稳,很低,先是沿着白雪皑皑的山峦,然后又从无边无际的大沼泽上飞过。
他们就像上帝一样,从天上俯瞰卡塔赫纳这座英雄古城的废墟,这是世界上最美的城市。三百年来,它的居民抵御了英军的各种包围和海盗的不懈侵扰,如今却因对霍乱的恐惧将它遗弃。他们看到了完好的城墙、杂草丛生的街道、被三色堇吞没的古堡、大理石的宫殿,以及供奉着那些因瘟疫而在盔甲里腐烂的历任总督的金色祭坛。
他们从特洛哈斯·德卡塔卡的水上村庄上空飞过,那里的房子涂得五颜六色,到处是饲养食用鬣蜥的小棚,湖边花园里长着成串的凤仙和一簇簇的百合。听到人们的呼喊,几百个光着身子的小孩乱哄哄地跳入水中,有的是从窗子跳下来,有的是从房顶上,还有的是从他们以惊人的本领驾驶的独木舟上,他们如鲱鱼般潜入水中,打捞起一包包衣物,一瓶瓶大蜡烛木制成的咳嗽药水,还有救济食品,这些都是那位戴羽毛帽子的美丽夫人从气球的悬篮里抛给他们的。
他们从海洋般阴暗深邃的香蕉种植园上空飞过,园中的宁静像死亡的蒸汽一样上升到他们中间,费尔明娜·达萨想起自己三岁,又或许四岁时,拉着母亲的手在幽暗的树林里漫步的情景。那时的母亲,在一群和她一样穿着麦斯林纱衣、打着白色阳伞、戴着薄纱帽子的女人中间,也仿佛是个小姑娘。飞行机械师一直在透过望远镜观察地面,他对他们说:“这里好像没有生命。”接着便把望远镜递给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医生看到耕地上的牛车、从田野里穿过的铁轨和干涸的水渠,而目之所及,到处都有人的尸体。有人说,霍乱正在大沼泽的各个村庄里肆虐。医生一边应答,一边继续用望远镜四处眺望。
“那可得是一种非常特殊的霍乱,”他说,“因为每个死者的后脑勺上都挨了仁慈的一枪。”
不一会儿,他们飞过一片泛着泡沫的海水,安全地降落在一片灼热的沙滩上,含硝的土地干裂开来,烫得如烈火一般。政府官员们正在那里恭候,除了普通的雨伞,没有其他任何措施抵挡骄阳。一些小学生随着进行曲的节奏挥舞着小旗;历年的选美皇后头戴金光闪闪的纸王冠,手捧着已被晒焦的鲜花;还有从加勒比沿岸最好的镇子——繁荣的盖拉镇请来的吹奏乐队。费尔明娜·达萨唯一的希望就是回自己的故乡看看,和她脑海中最久远的回忆对照一下,但因为霍乱的危险,谁也没有得到去那里的许可。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呈上了那封具有历史意义的信函,但它后来被错放到其他文书之中,最终下落不明。接下来,一行人差点在令人瞌睡的演讲中窒息。由于飞行机械师没能再次让气球升空,人们最后只好用骡子把他们送到老村城的渡口,那里是沼泽和大海的会合处。费尔明娜·达萨十分肯定自己很小的时候曾和母亲乘着一辆两头牛拉的木轮大车来过这里。长大后,她好几次向父亲提起,但父亲到死都固执地认为她不可能记得此事。
“那次旅行我记得清清楚楚,你说的细节也都对,”父亲对她说,“但那至少是你出生前五年的事。”
三天后,气球探险队回到了出发的港口。被整整一夜暴风雨摧残得狼狈不堪的他们像英雄一般受到欢迎。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自然也淹没在人群中,他从费尔明娜·达萨脸上辨出了惊恐的痕迹。但当天下午,他又在同样由她丈夫赞助的自行车展览上见到了她,此时的她已没有一丝倦容。她骑着一辆与众不同的脚踏车,但那更像是一件马戏团道具,前轮很高,后轮却小得出奇,看上去几乎难以支撑,而她就坐在前轮上,穿一条镶红花边的灯笼短裤,这让很多上了年纪的太太们议论纷纷,也让绅士们有些不知所措,但对她的车技,人人都由衷叹服。
这一幕,和这许多年来的许多幕一样,总会在弗洛伦蒂诺·阿里萨面对命运的紧要关头时突然出现在他眼前,然后又突然消失,在他心里留下焦急渴望的种子。它们标记着他人生的轨迹,因为他甚少从自己身上体会到时间的残酷,却能在每一次见到费尔明娜·达萨时,从她身上难以察觉的细微变化中感受到这一点。
一天晚上,他走进堂桑丘这家殖民时期的高级餐厅,像往常一样找了个偏僻角落坐下来。他每次来这里都只是独自坐上一会儿,简单吃些茶点。突然,他在餐厅尽头的大镜子中看到了费尔明娜·达萨。她和丈夫以及另外两对夫妇坐在一张餐桌边,从他这个角度正好能在镜中欣赏她那迷人的风姿。她举止自如,优雅地与众人交谈,笑声就像烟火一样,在晶莹的大吊灯下,她的美更加光彩夺目:爱丽丝再次走入了镜中。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屏息凝神,尽情地观察她,看她吃东西,看她抿了一小口酒,看她同第四代堂桑丘打趣。他坐在自己孤独的桌子前,和她共度她人生的片刻。在这一个多小时里,他悄悄地在她贴身的禁区周围走来走去,之后他又喝了四杯咖啡消磨时光,直到看见她与那群人一起步出餐厅。他们走过时,离他是那样的近,他甚至能从众女眷身上散发的香气中识别出她的味道。
从那晚起,将近一年的时间,他一直缠着那家餐厅的主人,愿意付出任何代价——金钱或者人情,又或者这位店主一生最想得到的东西——只求他把那面镜子卖给自己。可这并非易事,因为老堂桑丘相信传说中的故事——这个出自威尼斯工匠之手的精美雕花镜框原是一对,另外那件曾属于玛利亚·安托瓦内特,现已没了踪迹:它们是一对举世无双的珍宝。但最终,他还是让步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把镜子挂到了自己家中,却并不是因为那镜框的精雕细琢,而是因为镜子里的那片天地,他爱恋的形象曾在那里占据了两个小时之久。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每次见到费尔明娜·达萨时,她几乎总挽着丈夫的手臂,两人完美和谐地徜徉在只属于他们自己的天地之间,像暹罗猫那样惊人地灵活自如。唯有在同他打招呼时,夫妻俩才表现出分歧。的确,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同他握手时亲切热情,有时甚至会拍拍他的肩膀。而她则相反,对他仅限于彬彬有礼,不带丝毫个人情感,从未流露出任何细微的表情能让他隐约感到她尚记得自己年轻时曾与他相识。他们生活在两个背道而驰的世界里。每当他竭力想要缩短他们之间的距离时,她绝不会向前迈进一步,而是步步都朝着相反的方向。直到很长时间以后,他才斗胆设想,那种冷漠也许不过是抵抗恐惧的保护壳。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是在当地船厂所造的第一艘内河船的命名仪式上突然想到这一点的,那也是他第一次作为CFC的首席副董事长,代表莱昂十二叔叔出席正式场合。这一巧合赋予了这次活动某种特殊的庄严意义。凡本城中稍有头脸的人物都来了。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在轮船的主厅忙着接待来宾,那里还散发着一股新刷的油漆和熔化的沥青味。这时,码头上突然爆发一阵雷鸣般的掌声,乐队奏起了凯旋曲。他不得不控制住几乎与他的年纪一样老迈的颤抖,因为他看见自己朝思暮想的美人挽着丈夫的手臂,从身穿制服的仪仗队中间徐徐走来,浑身散发着成熟的风采,如旧时的王后一般。人们从窗口撒下暴风雨般的彩带和花瓣,两人则挥手回应人们的欢呼。她是如此炫目,从脚上精致的高跟鞋,到颈上的狐尾围脖,再到头上的钟形帽,全身上下都闪耀着属于皇室的金色,在人群中显得格外出挑。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和省府要员一起在舰桥上迎候他们,周围响着震耳欲聋的音乐声和鞭炮声,轮船鸣了三声浑厚的汽笛,将码头笼罩在蒸汽之中。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以其特有的潇洒风度,向列队接待的人一一致意,令每个人都觉得他对自己亲切有加:首先是身着华丽制服的船长,接着是大主教,省长夫妇,市长夫妇,然后是一位刚到任的来自安第斯地区的要塞长官。在政府要员之后就是身着黑色呢子礼服的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置身于如此众多的显赫人士当中,他几乎微不足道。费尔明娜向要塞长官问好后,面对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伸过来的手似乎迟疑了一下。长官预备为他们引见,就问她是否与他相识。她既没有说“不”,也没有说“是”,只是带着一个浅浅的微笑把手伸给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这种情景过去出现过两次,今后也一定会再次出现,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一向将其视为费尔明娜·达萨个性的表现。但就在那天下午,他发挥了无边的想象力,问自己这种残酷的冷漠会不会是一种掩饰,底下隐藏的其实是一场爱情的风暴?
仅仅是这样一个设想便使他旧梦复苏。他又开始在费尔明娜·达萨的别墅周围徘徊,怀着多年以前盘桓在福音花园时同样的渴望。但他心里盘算的并非是让她看见自己,而只是想看看她,知道她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可如今他要让自己不被人察觉是很困难的。拉曼加区坐落在一个半荒凉的小岛上,一条绿色的运河把它同老城隔开。那里到处都是椰李丛,是殖民时期恋人们星期日的藏身之所。近几年,西班牙人建的老石桥已被拆除,新建了一座混合材料的水泥桥,上面还装了球形电灯,以便骡子轨道车通过。起初,拉曼加区的居民不得不忍受设计不周带来的折磨,睡在本市的第一座发电站旁边,那隆隆的震动声就好像地震在持续不断地爆发。就连调动了所有关系的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也无法让它搬到不扰人的地方去。直到他那已被证明的和全能上帝之间的同谋关系出面调停,才让事情转向他的一边。一天晚上,电站的锅炉爆炸,威力惊人,竟从一座座新建的房屋上空飞了过去,在空中穿过半座城市,最终摧毁了古老的乐善好施者圣胡利安修道院的回廊。尽管那座破旧的建筑在本年初已被废弃,但锅炉还是造成了四人死亡,他们是那天晚上从当地监狱里逃出来的犯人,当时正躲在修道院的小教堂里。
那片宁静的郊区曾有着美妙的爱情传统,但自从它变成奢华的住宅区,对受阻的爱情就不那么适宜了。大街上,夏天尘土飞扬,冬天到处泥泞,整年都冷冷清清。稀稀落落的房子淹没在树木繁茂的花园之后,过去那种伸出屋外的旧式阳台变成了镶嵌工艺的露台,仿佛故意要跟偷情的恋人过不去似的。所幸那个时期流行起午后租马车出游,用的是改装的单匹马拉的老式敞蓬车,游览终点往往是一块高地,从那里可以欣赏十月绚丽的晚霞,比从灯塔上观看还要惬意,还可以看到悄悄游过来窥探神学院海滩的鲨鱼,而每星期四,白色的远洋巨轮从海港运河通过,几乎触手可及。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在办公室忙碌一天后,总会租上一辆马车,但从不像人们在炎热的季节所做的那样折起车篷,而是始终独自躲在座位深处,藏在别人看不到的阴影里,而且为了不让车夫胡乱猜测,总是命令他驶向意想不到的地方。事实上,他在途中唯一感兴趣的,只有那幢掩映在枝繁叶茂的香蕉树和芒果树之间的粉红色大理石帕特农神庙,它仿佛是路易斯安那州棉花种植园的田园别墅走了样的复制品。费尔明娜·达萨的孩子们每天快到五点时回家。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看着他们乘着自家马车归来,之后又看着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例行出诊。然而,他在那里转悠了将近一年,却没能看见半点自己渴望的征兆。
一天下午,尽管六月的第一场破坏性大雨倾盆而下,但他仍然坚持这种独自出行的习惯。马在泥泞中滑了一下,跌倒在地。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惊恐地发现自己正好处在费尔明娜·达萨家别墅的门前,他顾不上这种惊慌失措可能暴露自己,竟然恳求起车夫来。
“这儿不能停,求您了!”他对他喊道,“别的什么地方都行,就这儿不行!”
车夫被他催得莫名其妙,试图不卸车辕而把马扶起来,结果车轴断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急忙下车,忍受着羞愧,站在残忍的大雨中,直到乘别的车路过的人伸出援手,把他带回了家。他等在那里时,乌尔比诺家的一名女仆见他浑身湿透,蹚着及膝的泥水跑来跑去,于是给他送来一把雨伞,还请他到露台上去避一避。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即使在最狂妄的遐想中也从未料到自己能交上这等好运,但那个下午,他宁死也不愿让费尔明娜·达萨看见他那副狼狈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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