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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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尔明娜·达萨没有想到,她在一股无名邪火的驱使下写的那封信,竟会被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视作情书。信中,她倾泻了所有她能倾泻的愤怒,说了最残忍的话,以及最伤人乃至不公的诋毁。然而,在她看来,这些跟她所受的巨大侮辱相比,仍旧是微不足道的。这是她痛苦地驱除心中魔鬼的最后努力,试图以此适应她的新处境。她想找回自我,重获半个世纪奴仆般生活中被迫放弃的一切。那种生活无疑曾使她幸福,然而丈夫一死,她甚至无法找到自我的一点点痕迹。她像是别人家中的一个幽灵,漫无目的地游荡在一夜之间变得空阔而孤寂的房子里,不断痛苦地自问,究竟谁是亡者:是死去的丈夫,还是她这个留下来的人。
她无法摆脱隐藏在心底的怨恨,怨丈夫将她孤零零地遗弃在这汪洋大海之中。他的一切都会让她潸然落泪:枕头下的睡衣;那双在她看来只有病人才会穿的平底拖鞋;记忆里,她在床边梳头准备睡觉时,镜子深处的他脱掉衣服的情景,还有他皮肤的气味,在他死后还久久地留在她的皮肤上。无论正在做什么,她都可能会中途停下来,拍拍自己的额头,因为突然想起有什么事忘记告诉他了。她的脑子里每时每刻都会涌现出无数个日常问题,只有他才能回答。他曾经说过一件令她匪夷所思的事情:截肢后,患者仍能感受到已不存在的那条腿上的疼痛、痉挛和搔痒。这正如她失去他以后的感受,虽然他已经不在了,她却仍觉得他就在那里。
当她在成为寡妇后的第一个早晨醒来,闭着眼睛在床上翻了个身,想找一个更舒服的姿势继续睡下去,就在这一刻,她才真正意识到他死了。也只有在这时,她才察觉到,这是他多年来第一次没有在家过夜。另一个触动她的情境是在餐桌前,但不是因为感到孤单,尽管事实的确如此,而是因为她奇怪地相信,自己正在同某个已不存在的人一起用餐。直到她女儿奥菲利娅跟丈夫带着他们的三个女儿一起从新奥尔良来了以后,她才再次来到餐桌前吃饭,但也没用以前一直用的那张桌子,而是换了一张她让人放在走廊里、小一些的临时餐桌。在此之前,她没有正经吃过一顿饭。饿的时候,她就随时走进厨房,把叉子伸进锅里,有什么就吃点什么,也并不用盘子,而是站在火炉前,边吃边同女佣们说说话,她们是唯一能让她感到轻松一些、好过一些的人。然而,无论怎样努力,她死去的丈夫都仿佛无处不在:不论她去哪儿,从哪里走过,也不论做什么事情,都会碰到某件他的东西,让她又想起他来。尽管在她看来,悲痛是忠贞的,也是合理的,但她还是希望尽一切可能不在痛苦中沉迷下去。于是,她做出一个极端的决定:将所有能让她想起亡夫的东西全部清出家门,这也是她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唯有这样才能让自己在没有他的情况下活下去。
这是一次毁灭性的清理仪式。儿子同意将书房里的所有东西都搬走,好让她把这里改成缝纫室,自结婚以来,她还从没有过一间缝纫室。女儿则会带走一些家具和许多件她觉得适合在新奥尔良的古董行里拍卖的东西。这一切都让费尔明娜·达萨轻松了许多,尽管当她了解到自己在新婚旅行中买回来的东西已变成了古董商的文物时,心中有些不快。她不顾佣人、邻居以及那些日子赶来陪她的女友们沉默的惊愕,让人在房子后面的空地上点起一堆篝火,一股脑儿地烧掉了所有能使她回忆起丈夫的东西:上世纪以来城中所能见到的最昂贵、最考究的衣服,最精致的鞋子,比照片还像他本人的帽子,他临死前从上面起身的午睡摇椅,以及无数件与他的生活息息相关、已成为他本人一部分的物品。她做这些时没有一丝犹豫,完全确信丈夫也会同意这样做,还不仅仅是出于卫生的考虑。他曾多次表达过死后火化的愿望,不愿被囚禁在那黑暗的、没有一丝缝隙的雪松木盒子里。当然,他信奉的宗教禁止他这样做:他曾大着胆子探问过大主教的看法,但大主教斩钉截铁地予以否定。这纯属妄想,教会绝不会允许在我们的墓地上设置火葬炉,即便是专供非天主教徒使用也不行。事实上,除了胡维纳尔·乌尔比诺,谁也看不出这样做有什么好处。但费尔明娜·达萨深深记得丈夫的恐惧,即便是在最初那几个小时的恍惚中,她也没有忘记吩咐木匠在棺材上留一道能透光的缝隙,以此作为对丈夫的安慰。
但不管怎样,那次焚烧行动是徒劳的。费尔明娜·达萨很快便发现,对亡夫的记忆不仅经得住火烧,而且似乎也经得住时间的流逝。更糟的是,当衣物化成灰烬,她不但依然十分怀念丈夫惹人喜欢的地方,而且也怀念起他令她心烦之处,比如每日起床时他弄出的声响。这些回忆帮助她走出了痛苦的丛林。于是,她再次下定决心,要带着对丈夫的回忆继续生活下去,就好像他没有死一样。她知道,每天早上醒来时依旧会很痛苦,但慢慢会好起来的。
果然,三个星期以后,她开始看到曙光。可是随着光线越来越强,越来越清晰,她逐渐意识到自己的生活中有一个居心叵测的幽灵,让她一刻也不得安宁。他已不是当年那个在福音花园偷偷窥视她的让人可怜的幽灵,不是那个她进入暮年以后还时常怀着某种柔情想起的幽灵,而是那个穿着刽子手的长礼服、把帽子拿在胸前的令人厌恶的幽灵。他愚蠢的无礼行为让她心烦不已,以至于总是挥之不去。自从十八岁那年拒绝他以后,她一直觉得自己在他身上播下了仇恨的种子,而时间将使这种子生根发芽。她时刻都感觉到这种仇恨,每当这个幽灵离她很近,她都能在空气中闻到仇恨的味道,单是看他一眼,就使她心慌意乱。她是那么怕他,以至于在他面前,她始终找不到一种自然的方式让自己举止得体。那天晚上,当他向她重申爱情时,纪念亡夫的鲜花所散发的芳香还在房子里弥漫,她不能不把这种无礼的言行视作他报复行为的第一步,谁又知道这之后究竟还隐藏着多少阴险的企图呢。
他固执地占据着她的脑海,这让她怒火中烧。葬礼的第二天,她一醒来就想起了他,但凭借着坚定的意志,她又成功地把他从头脑中清除出去了。但怒火总是会不断回来,她很快就发现,想忘掉他的极大渴望便是最强烈的诱因,迫使她不得不想起他来。于是,她第一次被怀旧的情绪笼罩,壮着胆子回想起那段缥渺爱情的虚幻时光。她试着细细回想那时的小花园,干枯的杏树,以及他坐的那条长凳,试着回想这一切原本都是什么样子,因为它们全已不再是当初的模样。一切都已改变。那些树,连同满地的黄色落叶都不见了。在那个被斩首的英雄塑像的位置,人们树起了另一尊穿着华丽制服的雕像,没有姓名,没有日期,也没有说明建造缘由,但它有一个很气派的墩座,里边安着该地区的电力控制装置。她家的房子早在多年前就已卖掉,如今在省政府的手里破败得快散了架。要想象出弗洛伦蒂诺·阿里萨那时的样子,对她来说已殊非易事,而要把那个站在雨中的沉默寡言、无依无靠的小伙子,和现在这个体弱多病的腐朽老头儿认作同一个人,就更是难上加难了。这个老头儿完全不顾她的处境,对她的痛苦没有一丝一毫的尊重,就那么站到她的面前,用烈火般的侮辱灼烧着她的灵魂,至今都让她心烦得喘不过气来。
当初,她为了从林奇小姐那桩倒霉事中恢复过来,到伊尔德布兰达·桑切斯表姐的马利亚之花庄园住了段日子,之后不久,表姐也来看望过她。表姐来的时候,又老又胖,但很幸福,由大儿子陪着。像父亲一样,她的大儿子已当上了陆军上校,但由于不光彩地参与了对圣胡安·德拉希耶纳加香蕉园工人的屠杀,曾被父亲拒之门外。两姐妹多次相见,每次都把时光消磨在回忆之中,回忆着她们初识的那个年代。最后一次来访时,伊尔德布兰达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怀念古老的好时光,并为眼下的年老体衰感慨万千。为了更好地沉浸在往事中,她带来了那张她们打扮得像古老贵妇似的照片,是那个比利时摄影师拍的,也正是在那个下午,年轻的胡维纳尔·乌尔比诺优雅地刺中了任性的费尔明娜·达萨的心房。费尔明娜·达萨自己的那张照片已经丢了,而伊尔德布兰达的这张也几乎快看不清了,但两人还是在那令人伤怀的模糊影像中认出了自己:那样的年轻、漂亮,而这一切已经一去不返。
要想让伊尔德布兰达不提起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是不可能的,因为她一直认为他的命运与自己的十分相似。她回想起她第一次发电报那天看到他的样子,那个注定被恋人遗忘的可怜小鸟的形象永远也无法从她心中抹去。而费尔明娜·达萨呢,她后来见过他很多次,当然,并没有跟他说话,但她无法相信他就是自己的初恋爱人。总是有关于他的消息传到她这里,就像城中所有那些稍有点影响的人物只要有消息迟早都会传到她耳中一样。人们说他从未结过婚,因为他的兴趣与众不同。但这并没有引起她的注意,一方面是因为她从不理会传言,另一方面则因为人们对很多无可指摘的男人也会有类似的议论。但她觉得奇怪的,是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始终穿着他那身古怪的衣服,使用奇怪的沐浴露,而且,在他以如此引人注目和值得尊重的方式为自己的生活开辟了道路之后,却仍然神秘得像个谜一样。她无法相信他就是当初那个人,每当伊尔德布兰达感叹“可怜的人,他受了多少苦啊”的时候,她总是惊讶不已。因为从很久以前开始,她看到他时就已经感觉不到痛苦了:他已是一个从她心里被抹去的影子。
然而,在电影院遇到他的那个晚上——那也是她从马利亚之花回来后不久的事——一种奇怪的感觉油然而生。他身边有个女人,而且是个黑女人,她并不感到惊讶。她诧异的是他竟保养得那么好,举止甚至比以前更加洒脱自如。她没有意识到,当林奇小姐令人烦恼地闯入她的私生活后,发生改变的自然应该是她,而不是他。从那时起,二十多年里,她带着更为同情的眼光看他。在为丈夫守灵的那天晚上,她不仅认为他的出现是可以理解的,甚至认为他对她的怨恨已自然地结束了:他的现身是原谅与遗忘的象征。所以,他竟然戏剧性地向她重申了在她看来从未存在过的爱情,实在出乎她的意料,而且还是在这样一个无论他还是她都只能安于天命的年纪。
在为丈夫举行了象征性的火葬仪式后,第一次冲击给她带来的不可遏制的愤怒不但丝毫没有削减,而且越来越无法控制,甚至节外生枝起来。更有甚者,她好不容易摆脱了对死者的回忆,记忆的空间却被那片罂粟花缓慢而无情地占据,那里埋葬的是有关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的一切。就这样,她不情愿地想着他,越想越愤怒,而越愤怒就越想,直到最终无法忍受,几乎要发起疯来。于是,她坐到亡夫的写字台前,丧失理智地给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写了一封长达三页的信,满是侮辱和恶毒的挑衅。如此主动地做了她漫长的一生中最不体面的一件事后,她内心感到安慰。
而对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来说,那几个星期也是极其痛苦的。向费尔明娜·达萨重申爱情的那天晚上,他漫无目的地徘徊在被下午的大雨破坏殆尽的街道上,惊恐地自问,他刚刚杀死了围困自己半个多世纪的老虎,接下来该拿虎皮怎么办。由于暴雨肆虐,城市处于危急状态。一些房子里,半裸着身体的男女正试图凭上帝的旨意从洪水中抢救出点儿什么来。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觉得这场众人的灾难仿佛也与自己息息相关。但此刻,风平浪静,加勒比的星星也静静地待在原来的位置上。忽然,在一片寂静之中,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听到一个男人的歌声,那正是许多年前他和莱昂娜·卡西亚尼在同一时刻、同一个街角听到的歌声:我从桥上回来,泪流满面。那样的一首歌,那样的旋律,那样的夜晚,仿佛只为他而存在,且与死亡有着某种关联。
他从没有像此时这样想念特兰西多·阿里萨,想念她睿智的话语,想念她用纸花装扮起来的可笑的女王发式。无可避免,每当处在灾难的边缘时,他都需要一个女人的庇护。于是,他一路寻着可以找到女人的方向,来到师范学校,看见阿美利加·维库尼亚宿舍的一长排窗户上有一盏灯光。他做出了很大努力,才没让自己陷入老祖父的疯狂,在凌晨两点钟,把正在温暖的襁褓里安眠、还散发着摇篮的哭泣味道的孙女带走。
在城市的另一端,莱昂娜·卡西亚尼孤独而自由,毫无疑问,她愿意在凌晨两点、三点,或是在任何时刻、任何情况下为他提供他需要的同情。而这也不是他第一次在失眠的荒原中去敲她的门,但他知道,她太聪明,他们彼此又爱得太深,他不可能只伏在她膝上哭泣而不告诉她原因。想了许久,也像梦游一样在荒凉的城市中徘徊了许久,他终于想起找哪个女人都不如找普鲁登西娅·皮特雷,那个“二夫寡妇”。她比他岁数小。他们上世纪就已相识,后来不再见面,是因为她坚持不愿让人看见她那时的样子:眼睛半瞎,已到了苍老的边缘。一想到她,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就立刻回到窗户街,在一个购物袋里装上了两瓶波尔多葡萄酒和一小瓶腌菜,然后便去看她,尽管他都不知道她是否还住在原来的地方,是否一个人,甚至是否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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