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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 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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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新忠诚号”在第二天天蒙蒙亮时就起锚了。没有货物,也没有旅客,主桅杆上一面标志着霍乱的黄旗欢快地飘荡。傍晚时,他们在纳雷港把一个比船长还要高大结实的女人接上了船。她的美与众不同,只差一把胡子就可以被马戏团聘用了。她叫塞娜依达·内维斯,可船长却称呼她“我的魔女”。她是船长的老情人,他常常把她从一个港口接上船,再在另一个港口放下,而且每次她一登船,便会带来一股幸福的劲风。在这个令人伤心的死亡之地,看着恩维加多的火车在昔日骡子走过的飞檐般的峭壁上吃力爬行,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的心中不由泛起对罗萨尔芭的思念。正在此时,亚马逊的暴雨倾盆而下,在余下的旅途中几乎没有停歇过。但谁都没有在意:旅行中的狂欢自有其避风挡雨的屋檐。那天晚上,作为个人对狂欢的贡献,费尔明娜·达萨在船员们的欢呼声中下了厨房,为大家做了一道她自创的菜肴,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将其命名为“爱情茄子”。

白天,他们玩牌,吃到肚皮要爆炸,午觉也睡得酣畅淋漓,以至于醒来时精疲力尽。太阳刚一下山,乐队便开始演奏,他们饮茴香酒吃鲑鱼,直到餍足还不罢休。这是一次快速旅行,船轻水顺:那个星期乃及整个旅途中都在下雨,上游涨起的水滚滚而下,改善了河流的状况。一些村镇怀着同情为他们鸣炮驱赶霍乱,他们则用汽笛的哀鸣表示谢意。途中,无论哪家公司的船与他们相遇,都向他们发出致哀的信号。在马冈盖镇,梅塞德斯出生的地方,他们备足了余下旅程所需的所有木柴。

当费尔明娜·达萨那只好使的耳朵又听到轮船的汽笛声时,她吓了一跳,但在畅饮茴香酒的第二天,她的两只耳朵就都听得比以往更清楚了。她发现玫瑰花比从前更香,鸟儿黎明时的歌声也更动听了。她还发现,上帝又造了一头海牛,把它放到了塔玛拉梅克的河滩上,目的就是把她唤醒。船长也听到了海牛的叫声,命令改变航向。于是,他们看见了这个体形巨大、刚刚分娩的母亲,它正把幼子抱在怀中喂奶。无论是弗洛伦蒂诺还是费尔明娜,都没有注意到他们彼此间是多么情投意合:她帮他灌肠,在他之前起床为他刷净他睡觉前放在杯中的假牙;她总找不着眼镜的问题也解决了,因为她看书和缝补时可以戴上他的眼镜。一天早上她醒来,见他正在昏暗中钉衬衫上的纽扣。在他说出那句“男人需要两个妻子”的仪式性话语之前,她赶忙把活儿抢到自己手中。而她唯一需要他做的,只是给她拔火罐消除背痛。

至于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则开始用乐队的小提琴来抒发旧情。只练了半天,他便能为她演奏“花冠女神”的华尔兹。他几小时不间断地拉着这首曲子,直到大家不得不强迫他停下来。一天夜里,费尔明娜·达萨平生第一次在痛苦而非愤怒的哭泣中因窒息醒来,由于她又想起了那两个在船上被桨活活打死的老人。一直下个不停的雨反倒没有在她心中激起波澜,她为时已晚地想着,或许巴黎并不像自己感觉的那样阴郁,圣菲的街道上或许也并没有那么多葬礼。未来再同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一起出游的梦想在天边浮现:那将是一次又一次疯狂的旅行,不带箱子,没有应酬:纯粹的爱之旅。

到港的前一天晚上,他们举行了一场盛大的晚会,四处挂起纸花环和彩灯。黄昏时,雨停了。船长和塞娜依达搂得紧紧地跳了几曲波莱罗舞,在那年月,这种舞正开始迷醉人心。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大着胆子向费尔明娜·达萨提议,他们也伴着那首只属于两人的华尔兹跳上一曲,但她拒绝了。不过整个晚上,她都在用脑袋和鞋跟打着拍子,甚至有那么片刻,当船长和他那温柔的魔女在昏暗中如胶似漆地跳着波莱罗时,她竟不知不觉地在椅子上舞动起来。她喝了那么多茴香酒,以至于最后大家不得不扶着她走上楼梯。她突然一边哭一边笑起来,让所有人都慌了手脚。但在舱室里那凝滞的香气中,她最终控制住了自己。他们平静而健康地做了爱。这是满脸皱纹的祖父祖母之间的爱,它将作为这次疯狂旅行中最美好的回忆,铭刻在两个人的记忆之中。同船长和塞娜依达猜想的不同,他们之间的感觉并不像新婚燕尔的夫妇,更不像相聚恨晚的情人。他们仿佛一举越过了漫长艰辛的夫妻生活,义无反顾地直达爱情的核心。他们像一对经历了生活磨炼的老夫老妻,在宁静中超越了激情的陷阱,超越了幻想的无情嘲弄和醒悟的海市蜃楼:超越了爱情。因为他们已在一起生活了足够长时间,足以发现无论何时何地,爱情始终都是爱情,只不过距离死亡越近,爱就越浓郁。

六点钟,他们醒了。她的头因昨晚的茴香酒还剧烈地疼着,而且心慌意乱,因为她仿佛觉得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回来了,比从树上摔下去时更胖了一些,也更年轻了,正坐在家门口的摇椅上等着她。然而,她很清醒地意识到,这并非茴香酒产生的作用,而是对马上就要到家的恐惧。

“这就像要死了一样。”她说。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吃了一惊,因为她的话道破了自返程起就时刻折磨着他的一个想法。无论他还是她,都无法想象自己在舱室以外的另一个家里,吃着与船上不同的饭菜,投身到一种对他们来说将永远陌生的生活中去——那真的像死一样。他再也睡不着,仰面躺在床上,双手交叉枕在脑后。片刻之后,对阿美利加·维库尼亚的回忆刺痛了他,他蜷起身子,再也无法逃避真相。于是,他把自己关在卫生间里,痛痛快快、从容不迫地大哭了一场,直至哭尽最后一滴眼泪。也只有在这时,他才有勇气向自己承认他曾多么爱她。

当他们起床穿好衣服准备下船时,轮船已把昔日西班牙人关口的狭窄水道和沼泽抛到身后,行驶在海湾破旧的船骸和废弃的油罐之间。一个灿烂的星期四从这座总督之城的金色穹顶上徐徐升起。然而,站在栏杆前的费尔明娜·达萨已无法忍受它那腐臭的荣耀,以及那些早已被鬣蜥亵渎的城堡的高傲:可怕的现实生活。两人都没有说话,但无论他,还是她,都感到自己无法如此轻易地屈服投降。

他们在餐厅里找到了船长。他那副狼狈的样子与平日里的干净利落判若两人:胡子没刮,双眼因失眠而布满血丝,衣服上还浸着昨晚的汗水,说话颠三倒四,不时地打着茴香酒嗝。塞娜依达还在睡着。当他们开始默默地吃早餐时,港口卫生局的汽油快艇命令他们把船停下来。

船长从指挥台上大声叫嚷着回答了武装巡逻队的问话。他们想知道船上染的是什么瘟疫,有多少旅客,又有多少病人,传染的可能性有多大。船长回答说,只有三名旅客,得的全是霍乱,但一直处于严格的隔离之中。无论是那些本应在黄金港上船的旅客,还是二十七名船员,都没和他们有过任何接触。但巡逻队队长并不满意这个回答,命令他们离开海湾,在为船办理隔离手续期间,他们要在拉斯·梅塞德斯沼泽等候到下午两点。船长狠狠地咒骂了一句,做了个手势,命令领航员掉头回沼泽去。

费尔明娜·达萨和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在餐桌前听到了这一切,船长却好像满不在乎。他继续默不作声地吃着饭,糟糕的心情一目了然,已顾不上保持内河船长在礼仪和修养方面一贯的好名声。他用刀尖剖开盘子里的四只煎鸡蛋,把它们同整块整块的油炸青香蕉卷在一起塞进嘴里,带着野蛮的喜悦大嚼起来。费尔明娜·达萨和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就像坐在学校板凳上等待宣读期末考试成绩的学生。在船长和卫生局的武装巡逻队对话时,他们彼此一句话也没有说,今后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他们心中一点主意也没有。但两个人都清楚,船长正在为他们打算:从他太阳穴的跳动就可以看出。

就在船长打发掉那盘煎鸡蛋和油炸香蕉块,喝光一罐牛奶咖啡时,轮船带着安安静静的锅炉,驶出了海港,穿过狭窄的水道,在一层厚厚的凤眼莲、深紫色的莲花和心形的大荷叶中间开出一条路来,返回沼泽地去了。水面上闪着银光,到处都漂浮着横陈的死鱼,全是被偷偷捕鱼的渔民用炸药炸死的。陆地和水上的鸟儿在它们的上空盘旋,发出金属般剌耳的叫声。加勒比的海风伴随着鸟儿的喧闹从窗户飘了进来。费尔明娜·达萨感到自己血液中的自由意志一阵沸腾。右边,马格达莱纳大河潮淹区的河水,浑浊而缓慢地向世界的另一边延伸。

当盘子里再没有东西可吃时,船长用桌布的一角抹了抹嘴,放肆无礼地大骂了一通黑话,彻底毁掉了内河船长言行文雅的美誉。他不是冲他们,也不是冲着任何人说的,只是想要发泄心中的怒火。在一连串粗鲁的咒骂之后,他的结论是他实在不知道如何才能走出霍乱黄旗带来的困境。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眼睛都不眨一下地听他说完。然后,他透过窗子看了看航海罗盘上那一整圈刻度表,又望了望清晰的地平线,望了望十二月万里无云的天空和可以永远航行下去的一望无际的水面,说:

“我们走,一直走,一直走,重回黄金港!”

费尔明娜·达萨浑身一震,因为她听出了昔日那个被圣神恩典照亮的声音。她看了看船长:他是他们命运的主宰者。但船长没有看她,他被弗洛伦蒂诺·阿里萨那灵感的巨大力量震慑住了。

“您此话当真?”他问他道。

“从我出生起,”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说,“就没说过一件不当真的事。”

船长看了看费尔明娜·达萨,在她睫毛上看到初霜的闪光。然后,他又看了看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看到的是他那不可战胜的决心和勇敢无畏的爱。这份迟来的顿悟使他吓了一跳,原来是生命,而非死亡,才是没有止境的。

“见鬼,那您认为我们这样来来回回的究竟走到什么时候?”他问。

在五十三年七个月零十一天以来的日日夜夜,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一直都准备好了答案。

“一生一世。”他说。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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