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本序 ·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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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幸福的爱情——可是女作家本人,一个喜爱孤独地徘徊在北方原野上的单身姑娘,从没有得到过爱情的祝福啊。长在清寒人家,容貌并不特别引人注目,她又那么怕羞,不容易亲近,在人前总是落落寡合;然而一旦从现实世界进入她的梦幻世界,爱情就降临了。她的心灵也全部打开了。这是怎样一种爱情啊!它不是玫瑰色的,它不是甜蜜的,而且是没有祝福的。它白亮得不可逼视,像一团火似的要把人烧起来……这就是她的神秘的爱情,对于她,却就像日常生活一样地真实。
女作家既生活在现实世界里,又出入在她的梦幻世界里,她可说过着双重生活,对于爱情的观念,在她那里,也是双重的,或者二元的。她自然喜欢她笔下的卡茜;然而她又并不把那个可爱的好姑娘所真心诚意地给予的、而又加倍地得到回报的爱情,看做爱情的惟一的模式。另外还有一种爱情,那就是孕育在她幻想中的神奇的爱情。在第九章里,她提出了这两种不同模式的爱情。
卡瑟琳接受了林敦的求婚,也向纳莉承认了她是爱他的;她爱林敦,因为他年青,长得俊俏,满脸春风,爱慕她,富有,会让她成为当地最尊贵的女人,等等;如果再补充“品德高尚”这一条,那么林敦完全可以作为一个男主人公进入英国十九世纪的任何一个文学作品中,而得到任何一位女主人公的垂青了。在《傲慢与偏见》中的丽萃终于以感激的心情接受了达西的求婚,不正是因为他气度优雅,人品高尚,爱她,而且有一万镑年收入和一座大庄园吗?
谁知卡瑟琳却用手拍着自己的额头和胸房,偏说是:“在我的灵魂、在我的心坎里,我清楚地知道我是做错了。”因为如果她在天堂里,她会痛苦得要命!“我嫁给埃德加·林敦,就像我在天堂里那么不相称。”
天堂本是最高幸福的象征,卡瑟琳却说她在那里会痛苦得要命。她以整个灵魂爱着低贱的希克厉,“我爱他可不是因为他长得俊俏”,当然更不会为了温存的性格,为了财富。她爱希克厉是因为:“他比我更是我自个儿。不管咱们的灵魂,是用什么料子做成的,他和我是同一个料子。”她甚至不可思议地嚷道:“我就是希克厉!”
什么是爱情?爱情不再是人生幸福的追求了,卡瑟琳就是这样说的:希克厉时时刻刻在她心头,“并不是作为一种欢乐……因为他就是我自身的存在。”〔28〕
〔28〕以上三段引文见第9章。
两千年来,基督教会宣扬的是:上帝首先创造了亚当,然后为他添造了一个附属于他的夏娃。卡瑟琳却另有她的信仰。照她看来,上帝特地为了夏娃创造一个亚当——至少也是用同一个料子、同一个模子,同时铸造了亚当和夏娃这一双。卡瑟琳的亚当自然就是希克厉。他,就是她的另一个“我”;而她的合法丈夫反而成了不相干的人。这样,爱情的价值观念转移了,它取得了一种完全不同的意义。爱情,从幸福的追求,转变成了自我的追求。爱情和人生的幸福没有必然的联系了。爱情,首先是冲破宗教、法律、道德等一切传统观念的自我追求,自我完成。
在我之外另有一个我,在两个心心相印的情人之间,有时会达到这种恍如一体的感觉。这在古典文学名著中找得出例子。年青的罗密欧在皎洁的月光底下,听到远远地传来了他情人在阳台上的一声呼唤:“罗密欧!”他惊叹道:
这是我的灵魂在呼唤我啊!〔29〕
〔29〕见莎士比亚悲剧《罗密欧与朱丽叶》II.ii.164。
陶醉在初恋中的罗密欧,在这柔情如水的当儿,已经分辨不出何者为罗密欧、何者为朱丽叶,他的朱丽叶已经成为他的灵魂了。不过这一对情人追求的还是人生的幸福;“我的灵魂在呼唤我”也可说是诗意地表达了爱情的幸福感。
可是对于卡瑟琳,我之外应该还有一个我,已不是一种朦胧恍惚的感受,一个令人陶醉的梦境,而是一种清醒的信念;——“天把我造了出来干什么呢,假使我这人是尽在我这一身了?”
她那第二个“我”,异性的“我”,就是她全部人格的反射——就像希腊神话中顾影自怜的奈惜西斯(Narcissus)整天和清溪中的倒影相对,这倒影就是他俊秀的容颜的反映,而卡瑟琳在希克厉的火热的灵魂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在心理上有着奈惜西斯的影子的“自我追求”,就是卡瑟琳的强烈爱情,也就是在“人间的爱”之外的“超人间的爱”。
林敦领着卡瑟琳到教堂去举行婚礼的那天,“他只觉得自己是天下最幸福的人了。”这就是大家都津津乐道的人间的爱情;女作家却毫不留恋地就用这么一句话带过了。作品用浓墨渲染的是另一种狂风暴雨般猛烈、叫林敦的幸福黯然失色的超人间的爱情。那仿佛充斥在天地间,像原始生命力那样不可摧毁、超乎生死的爱情力量,曾经给读者的心灵以多么猛烈的冲击啊。
两种模式的爱情给了卡瑟琳双重的身份。林敦和她结为夫妇,从她那儿得到了人间的爱。他感到心满意足;然而那和顺宁静的家庭生活并不能掩盖她内心的呼声,她往往流露出若有所失的神情,于是希克厉闯了进来,她恍如大梦初醒。她发觉自己只是“一个陌生人的妻子”,画眉田庄,她温暖的家,一下子变成了她的流放的异乡。她扑进了希克厉的怀抱,再也不愿放走他了。超人间的爱不可抗拒地在召唤她。她像下凡的仙女,和林敦在人世的缘分,到了尽头——只除了在临终的时刻,还要尽她做妻子的最后责任:给丈夫留下一个可爱的娃娃。
十八年后,朝思暮想的希克厉也去世了,他和卡瑟琳两个成为一对游魂情侣,出没在山庄附近的荒野上。希克厉得到了她死后的超人间的爱情。
像卡瑟琳一样,具有浪漫气质的女作家本人也为那种奇妙的“超人间的爱”紧紧地吸引住了。她笔下的女主人公在感情奔放时,像喷射的火山,高嚷道:
我就是希克厉!
此时此际,女作家自己的血液也在周身燃烧吧,她的想象力也已升华到了白热化的程度吧——她已完全进入角色,也可以这样大声高嚷:
我就是卡瑟琳!
诗人的激情鼓动艾米莉掀起了一阵阵笔底波涛,然而另一方面,她又显示了一位小说家难能可贵的气质:并没有因为亢奋的创作情绪而失去了清醒的现实感。写出像纳莉那样一个扎根在现实生活中的人物,让她不时用一些冷言冷语打断卡瑟琳的狂热的倾吐就是一个证明〔30〕。
〔30〕纳莉使我们想起了李尔王身边的傻子。暴风雨中的李尔王在自己的内心世界也经历着一场暴风雨,而傻子用冷峻的、富于现实感的插话,一次次提醒他,点破他的痴愚。
女作家的感情沉浸在卡瑟琳—希克厉的那种生死恋之中,却又并不妨碍她在理性上跳出她用浓墨渲染的爱情之外,认识到这是幻想的产物,只存在于自己白热化的想象中。人海茫茫,在现实世界中的夏娃(当时被束缚在狭隘的家庭圈子里的妇女)哪儿去找到她孪生兄弟般的亚当呢?全书结束,留给读者生动鲜明的印象的是人间的爱;而那虚无缥缈、不可穷究的“天作之合”只剩下袅袅余音罢了。
卡茜和哈里顿成为一对相亲相爱的情侣。要看到,这第二代的结合是第一代“林敦—卡瑟琳”这一爱情模式的重复。在重复和延续中体现了这一模式的普遍性。
发着高烧,讲着呓语的卡瑟琳,打开卧室的窗子,在刺骨的寒风中翘首凝望她的老家呼啸山庄。呼啸山庄对于她,就是那“超人间的爱”的象征。
她的女儿呢,在举行婚礼后,将和新郎从山庄搬回到她的老家田庄过日子,在那儿,她的父亲曾经享受过一年的人间爱情。卡茜并不是她母亲的翻版(作品中一再说到她的容貌不太像母亲,却跟父亲像极了),她是能够一心一意地爱她丈夫的,画眉田庄将成为爱情的窠巢,成为美满的“人间的爱”的象征。
有一个似乎是随手写来的细节该是有特殊意义的。希克厉和他情人的遗体告别时,把挂在她脖子上的小金匣打开,扔掉了嵌在里面的一束淡黄鬈发,私下把自己的一束黑发装了进去。事后,纳莉却从地上捡起了林敦的鬈发,把两束头发:淡黄的和黑色的,绞在一起,装进了小金匣。〔31〕
〔31〕见第16章。
这意味着,尽管妻子为了情人曾经否定了丈夫对她的柔情,这以情人和以丈夫为代表的两种模式的爱情都应该在女主人公的心房中占一个地位。
全书用低调结束。从一个陌生人(洛克乌)的眼里看到,原野的斜坡上竖立着三块墓碑:林敦的墓碑,希克厉的墓碑,在它们中间,既做妻子又是情人的卡瑟琳的墓碑。细心的读者可以看出,这漫不经心的叙述,和两束绞在一起的头发装在一个金匣里的细节是遥相呼应的。也许女作家是用最轻淡的笔触在悄悄地向读者透露一个信息吧:——无论冷酷的“恨”也好,“超人间的爱”也好,都不能排斥、否定“人间的爱”。在这现实世界中,天长地久的毕竟是“人间的爱”。
冷酷无情的希克厉真是个大祸根,他不仅给小说中的两户人家带来了深重的灾难,而且在半个世纪内,还给作品本身带来了一场灾难。《呼啸山庄》长期招致评论家们厌恶,多一半就为了他们不能宽恕作家竟创造了这么个可恨可恶的怪物。请看当时的一段评论吧:
主人公是一个恶棍,十恶不赦,一无是处。奉劝诸君,阅读《简·爱》吧,可是把《呼啸山庄》烧了吧。(1848年6月)〔32〕
〔32〕出处同第2页注(第11页)。
就连夏洛蒂给她妹妹的遗作写序,也这么说:“只有希克厉才真正是百罪莫赎,在他那直奔地狱的道路上从没有一次偏离过方向。”(1850)
一位美国评论者认为作者把豺狼虎豹的兽性凑合起来,创造了这么个半是畜生半是魔鬼的主人公;这部恶劣的小说成了群魔乱舞、豺狼嗥叫的恶梦。(1848年10月)
因此看来很合乎逻辑的是,《呼啸山庄》的文学价值,一旦被发现了,评论家就不可避免地面临这样一个任务:怎样令人信服地论证希克厉的人格价值?或者,怎样从另一个角度去重新认识他,把他从恶魔的形象中挽救过来?
塞西尔提出:女作家的观点“不是不道德的,而是有道德的。它关心的不是道德标准〔33〕。”摆脱了是非善恶的伦理准则,我们就可以用超出于常情常理之外的更有利的角度去评价希克厉了。
〔33〕见《勃朗特姐妹研究》,第334页。
凯特尔承认希克厉干下的事“残忍而缺乏人性到了常人所不能想象的地步”,但接着说:“我们仍然同情他……以一种朦胧的方式和希克厉站在一边去反对其他人物。”他提出的辩护是带有阶级斗争的色彩的:希克厉的行为是“毫不留情地用他的敌人的武器来对付他的敌人们……他用来对付欧肖家和林敦家的武器,正是他们自己的武器:金钱和门当户对的婚姻。”这是一种“粗犷的精神上的正义。虽然他是残酷无情的,我们可以理解他为什么会残酷无情。”〔34〕
〔34〕见《勃朗特姐妹研究》,第386,387页;下节所引,见第390页。
残暴被看做了服从斗争的需要——“资产阶级的假面具被掀掉了,他们暴露了真面目。”其实我们在小说中看到的只是个人复仇,甚至连复仇也算不上,只是赤裸裸的虐待狂的表现罢了。
所谓正义的复仇是很难自圆其说的。它的破绽在于小说中的第二代。哈里顿的处境和当年的希克厉完全相同,甚至被糟蹋得更厉害;他应该同样站起来反抗他的压迫者;然而他并不,反而对压迫者怀着一种依恋之情;正像希克厉所说的,“最妙的是,哈里顿死命地喜欢我!”把他看成“世界上的惟一的朋友”。〔35〕
〔35〕见第21章。
如果当年的希克厉是好样的,那么二十多年后的哈里顿岂非很懦怯,不比小林敦强多少吗?而女作家却是喜欢这个小伙子的,写他在粗鲁中不失其淳朴,值得一位好姑娘的钟爱。怎样看待希克厉和怎样看待同样被压迫的哈里顿,岂非得用两套标准吗?这里就产生了一条理论上的裂痕。
在小说中,洛克乌,伊莎蓓拉,纳莉,都曾先后对希克厉产生过幻想。外地的来客把他看成是由于“厌恶别人的卖弄感情”才装出一副矜持的模样。年青的姑娘爱上他,还道他是“一个含着珍珠的牡蛎”——严峻的外表底下埋藏着柔情,有“一个真诚的灵魂”。纳莉怜悯他受不住痛苦的打击(卡瑟琳的死亡),认为“可怜虫!原来你跟你周围的人一个模样,并不是什么铁打心肠!你干吗在人前把你那颗心包得那么紧呀?”〔36〕但是在残酷无情的希克厉本人面前,他们的幻想都一一破灭了。
〔36〕以上四处引文见第1章,第10章,第16章。
现在轮到凯特尔给读者介绍一个具有“粗犷的精神上的正义”的希克厉了,恐怕这算不得评论家的卓见,而只能是一种善意的幻想吧。
我们可以注意到,在这个作品中,除了约瑟夫这个无可救药的老头儿外,几个主要人物的形象总是处在不断的转化中。譬如说,我们最初是通过希克厉的嘲弄的眼光看到了少年时代的林敦:一个娇生惯养、感情脆弱的富家子弟,只配给人当笑料。但是随着情节的发展,出现在我们眼前的林敦成了一位温柔的丈夫,慈祥的父亲,“仁厚的东家”,纳莉承认她的心始终偏向东家,因为他“和善、正派、信任别人〔37〕”。女作家安排他在临终之前和爱女见了最后一面,然后怀着对亡妻的思念,幸福地死去。
〔37〕见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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