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花子虚着气丧身 李瓶儿送奸赴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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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意心期未即休,不堪拈弄玉搔头,
春回笑脸花含媚,浅感蛾媚柳带愁;
粉晕桃腮思伉俪,寒生兰室盼绸缪,
何如得遂相如志,不让文君咏白头。”
话说一日吴月娘心中不快,吴大娘子来看。月娘留他住两日。正陪着在房中坐的,忽见小厮玳安抱进毡包来,说:“爹来家了。”吴大妗子便往李娇儿房里去了。少顷,西门庆进来,脱了衣服坐下。小玉拿茶来也不吃。月娘见他面带几分忧色,便问:“你今日会茶来家忒早。”西门庆道:“今该常时节会,他家没地方,请了俺们在门外五里原永福寺去耍子。有花大哥邀了应二哥,俺们四五个往院里郑爱香儿家吃酒。正吃在热闹处,忽见几个做公的进来,不由分说,把花二哥拿的去了,把众人諕的吃了一惊。我便走到李桂姐家躲了半日。不放心,使人打听,原来是花二哥内臣家房族中花大、花三、花四告家财,在东京开封府递了状子。批下来着落本县拿人。俺每纔放心,各人散归家来。”月娘闻言便道:“正该!镇日跟着这伙人乔神道,想着个家?只在外边胡撞。今日只当丢出事来,纔是个了手。你如今还不心死,到明日不吃人争锋厮打,群到那里,打个烂羊头,你肯断绝了这条路儿。正经家里老婆,好言语说着你肯听?只是院里淫妇在你跟前说句话儿,你到着人个驴耳朵听他。正是:
“人家说着耳边风,外人说着金字经。”
西门庆笑道:“谁人敢七个头八个胆打我?”月娘道:“你这行货子,只好家里嘴头子罢了。若上场儿,諕的看出那嘴舌来了。”正说着,只见玳安走来,说:“隔壁花二娘家使了天福儿来,请爹过那边去说话。”这西门庆得不的一声儿,趔趄脚儿就往外走。月娘道:“明日没的教人扯你把?”西门庆道:“切邻间不妨事。我去到那里看他有甚么话说。”当下走过花子虚家来。李瓶儿使小厮请到后边说话。只见妇人罗衫不整,粉面慵妆,从房里出来,脸諕的蜡查也似黄,跪着西门庆,再三哀告道:“大官人,没耐何,不看僧看佛面。常言道:‘家有患难,邻保相助。’因奴拙夫不听人言,把着正经家事儿不理,只在外信着人,成日不着家。今日只当吃人暗算,弄出这等事来。着紧这时节,方对小厮说,将来教我寻人情救他。我一个女妇人,没脚蟹,那里寻那人情去?发狠起将来。想着他恁不依他说,拿到东京打的他烂烂的不亏。只是难为过世老公公的名字。奴没奈何,请将大官人来,央及大官人把他不要题起罢。千万只看奴之薄面,有人情,好歹寻一个儿,只休教他吃凌逼便了。”西门庆见妇人下礼,连忙道:“嫂子请起来不妨。今日我还不知因为了甚勾当?俺每都在郑家吃酒,只见几个做公的人,把哥拿的到东京去了。”妇人道:“正是一言难尽。此是俺过世老公公连房大侄儿,花大、花三、花四,与俺家都是叔伯兄弟。大哥唤做花子由,三哥唤花子光,第四个的叫花子华。俺这个名花子虚,却是老公公嫡亲侄儿。虽然老公公挣下这一分家财,见俺这个儿不成器,从广东回来,把东西只交付与我手里收着。着紧还打俏棍儿,那别的越发打的不敢上前。去年老公公死了,这花大、花三、花四也分了些床帐家去了。只见一分银子儿没曾得,我便说多少与他些也罢了。俺这个成日只在外边胡干,把正经事儿通不理一理儿。今日手暗不透风,却教人弄下来了。”说毕,放声大哭。西门庆道:“嫂子放心。我只道是甚么事来,原来是房分中告家财事!这个不打紧处。既是嫂子分付,哥的事儿就是我的事,我的事就如哥的事一般。随问怎的,我在下谨领。”妇人问道:“官人若肯下顾时,又好了。请问寻分上用多少礼儿?奴好预备。”西门庆道:“也用不多,闻得东京开封府杨府尹,乃蔡太师门生。蔡太师与我这四门家杨提督,都是当朝天子面前说得话的人。拿两个分上齐对杨府尹说,有个不依的?不拘多大事情也了了。如今倒是蔡太师用些礼物。那提督杨爷,与我舍下有亲,他肯受礼?”妇人便往房里开箱子,搬出六十定大元宝,共计三千两,教西门庆收去,寻人情上下使用。西门庆道:“只消一半足矣,何消用得许多?”妇人道:“多的大官人收去。奴床后边,有四口描金箱柜,蟒衣玉带,帽顶绦环,提系条脱,值钱珍宝,玩好之物,亦发大官人替我收去,放在大官人那里。奴用时取去。趁早奴不思个防身之计,信着他,往后过不出好日子来。眼见得拳迭不得四手,到明日没的把这些东西儿,吃人暗算夺了去,坑闪得奴三不归。”西门庆道:“只怕花二哥来家,寻问怎了?”妇人道:“这个都是老公公在时,梯己交与奴收着的之物,他一字不知。官人只顾收去。”西门庆说道:“既是嫂子恁说,我到家叫人来取。”于是一直来家与月娘商议。月娘说:“银子便用食盒叫小厮抬来。那箱笼东西,若从大门里来,教两边街房看着不惹眼?必须如此如此,夜晚打墙上过来,方隐密些。”西门庆听言大喜,即令来旺儿、玳安儿、来兴、平安四个小厮,两架食盒,把三千两金银,先抬来家。然后到晚夕月上的时分,李瓶儿那边同两个丫鬟迎春、秀春,放桌凳,把箱柜挨到墙上。西门庆这边,止是月娘、金莲、春梅用梯子接着。墙头上铺苫毡条,一个个打发过来,都送到月娘房中去。你说有这等事?要得富,险上做。有诗为证:
“富贵自是福来投,利名还有利名忧,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西门庆收下他许多软细金银宝物,邻舍街坊俱不得知道。连夜打驮装停当,求了他亲家陈宅一封书,差家人上东京。一路朝登紫陌,暮践红尘。有日到了东京城内,交割杨提督书礼,转求内阁蔡太师柬帖,下与开封府杨府尹。这府尹名唤杨时,别号龟山,及陕西弘农县人氏。由癸未进士,升太理寺卿,今推开封府里,杨是个清廉的官。况蔡太师是他旧时座主,杨戬又是当道时臣,如何不做分上?这里西门庆又顺星夜稍书花子虚知道说:“人情都到了。等当官问你家财下落,只说都花费无存,止是房产庄田见在。”恰说一日杨府尹升厅,六房官吏俱都祇候。但见:
“为官清正,作事廉明。每怀恻隐之心,常有仁慈之念。争田夺地,辨曲直而后施行;鬬殴相争,审轻重方使决断。闲则抚琴会客,也应分理民情。虽然京兆宰臣官,果是一邦民父母。”
当日杨府尹升厅,监中提出花子虚来等一干人上厅跪下,审问他家财下落。那花子虚口口只说:“自从老公公死了,发送念经,都花费了。止有宅舍两所,庄田一处见在。其余床帐家火物件,俱被族人分扯一空。”杨府尹道:“你每内官家财,无可稽考,得之易,失之易。既是花费无存,批仰清河县委官,将花太监住宅二所,庄田一处,估价变卖,分给花子由等三人回缴。”子由等还当厅跪禀,还要监追子虚要别项银两下落。被杨府尹大怒都喝下来了。说道:“你这厮少打!当初你那内相一死之时,你每不告,做甚么来?如今事情已往,又来骚扰,费告我纸笔。”于是把花子虚一下儿也没打,批了一道公文,押发清河县前来估计庄宅,不在话下。早有西门庆家人来保,打听这消息,星夜回来报知西门庆。门庆听的杨府尹见了分上,放出花子虚来家,满心欢喜。这里李瓶儿请过西门庆去计议,要教西门庆:“拿几两银子,买了所住的宅子罢。到明日奴不久也是你的人了。”西门庆归家,与吴月娘商议。月娘道:“随他当官估价卖多少,你不可承揽要他这房子。恐怕他汉子一时生起疑心来怎了。”这西门庆听记在心。那消几日,花子虚来家,清河县委下乐县丞丈估。计太监大宅一所,坐落大街安庆坊,值银七百两,卖与王皇亲为业;南门外庄田一处,值银六百五十五两,卖与守备周秀为业;止有住居小宅,值银五百四十两,因在西门庆隔壁,没人敢买。花子虚再三使人来说,西门庆只推没银子,延挨不肯上帐。县中紧等要回文书。李瓶儿急了,暗暗使过冯妈妈来,对西门庆说:“教拿他寄放的银子,兑五百四十两买了罢。”这西门庆方纔依允,当官交兑了银两。花大哥都画了字,连夜做文书回了上司。共该银二千八百九十五两,三人均分讫。花子虚打了一场官司出来,没分的丝毫,把银两房舍庄田又没了,两箱内三千两大元宝又不见踪影,心中甚是焦燥。因问李瓶儿查算西门庆那边使用银两下落:“今剩下多少,还要凑着添买房子。”反吃妇人整骂了四五日,骂道:“呸!魍魉混沌!你成日放着正事儿不理,在外边眠花卧柳不着家,只当被人所算,弄成圈套,拿在牢里。使将人来对我说,教我寻人情。奴是个妇人家,大门边儿也没走;能走不能飞,晓的甚么?认的何人?那里寻人情?浑身是铁,打得多少钉儿!替你到处求爹爹,告奶奶,甫能得人情平惜不种下,急流之中,谁人来管你?多亏了他隔壁西门庆看日前相交之情,大冷天,刮的那黄风黑风,使了家下人往东京去,替你把事儿干的停停当当的。你今日了毕官司出来,两脚踏住平川地,得命思财,疮好忘痛,来家还问老婆找起后帐儿来了!还说有也没。你过阴!有你写来的帖子见在。没你的手字儿,我擅自拿出你的银子寻人情,抵盗与人便难了。”花子虚道:“可知是我的帖子来说,实指望还剩下些。咱凑着买房子过日子,往后知数拳儿了。”妇人道:“呸!浊坏料!我不叫骂你的,你早仔细好来!囷儿上下算计,圈底儿下却算计。千也说使多了,万也说使多了。你那三千两银子,能到的里?蔡太师、杨提督好小食肠儿?不是恁大人情嘱的话,平白拿了你一场,当官蒿条儿也没曾打在你这王八身上。好好放出来,教你在家里恁说嘴!人家不嘱你管辖不倒,你甚么着疼的亲故?平白怎替你南上北下走跳,使钱救你?你来家该摆席酒儿,请过人来知谢人一知谢儿。还一扫帚扫的人光光的,问人找起后帐儿来了。”几句连搽带骂,骂的子虚闭口无言。到次日,西门庆使了玳安送了一分礼来与子虚压惊。子虚这里安排了一席,叫了两个妓者,请西门庆来知谢,就找着问他银两下落。依着西门庆这边,还要找过几百两银子与他凑买房子。李瓶儿不肯,暗地使过冯妈妈子过来,对西门庆说:“休要来吃酒,开送了一篇花帐与他,只说银子上下打点都使没了。”花子虚不识时,还使小厮再三邀请。西门庆一径躲的往院里去了,只回不在家。花子虚气的发昏,只是跌脚。看官听说:大抵只是妇人更变,不与男子汉一心,随你咬折钉子般刚毅之夫,也难防测其暗地之事。自古男治外而女治内,往往男子之名,都被妇人坏了者。为何?皆由御之不得其道故也。要之,在乎夫唱妇随,容德相感,缘分相投,男慕乎女,女慕乎男,庶可以保其无咎。稍有微嫌,辄显厌恶。若似花子虚终日落魄飘风,谩无纪律,而欲其内人不生他意,岂可得乎!正是:
“自意得其垫,无风可动摇。”
有诗为证:
“功业如将智方求,当年盗跖却封侯,
行藏有义真堪羡,好色无仁岂不羞;
浪荡贪淫西门子,背夫水性女娇流,
子虚气塞柔肠断,他日冥司必报仇。”
话休饶舌。后来子虚只摈凑了二百五十两银子,买了狮子街一所房屋居住。得了这口重气,刚搬到那里,不幸害了一场伤寒。从十一月初旬睡倒在床上,就不曾起来的。对李瓶儿还请的大街坊胡太医来看。后来怕使钱,只挨着一日两,两日三,挨到三十头,呜呼哀哉,断气身亡,亡年二十四岁。那手下的大小厮天喜儿从子虚病倒之时,拐了五两银子,走了无踪迹。子虚一倒了头,李瓶儿就使了冯妈妈请了西门庆过去,与他商议,买棺入殓,念经发送子虚到坟上埋葬。那花大、花三、花四一般儿男妇也都来吊孝。送殡回来,各都散了。西门庆那日也教吴月娘办了一张桌席,与他山头祭奠。当日妇人轿子归家,也回了一个灵位供养在房中。虽是守灵,一心只想着西门庆。从子虚在时,就把两个丫头教西门庆要了。子虚死后越发通家往还。一日正月初九日,李瓶儿打听是潘金莲生日。未曾过子虚五七,就买礼坐轿子,穿白绫袄儿,蓝织金裙,白苎布{髟狄}髻,珠子箍儿,来与金莲做生日。冯妈妈抱毡包,天福儿跟轿,进门就先与月娘插烛也磕了四个头,说道:“前日由头,多劳动大娘受饿,又多谢重礼!”拜了月娘,又请李娇儿、孟玉楼拜见了。然后潘金莲来到,说道:“这个就是五娘。”又磕下头,一口一声称呼:“姐姐,请受奴一礼儿!”金莲那里肯受,相让了半日,两个还平磕了头。金莲又谢了他寿礼。又有吴大娘子、潘姥姥,都一同见了李瓶儿,便请西门庆拜见。月娘道:“他今日门外玉皇庙打醮去了。”一面让坐下,换茶来吃了。良久,只见孙雪娥走过来,李瓶儿见他妆饰少次与众人,便去起身来问道:“此位是何人?奴不知,不曾请见的。”月娘道:“此是他姑娘哩。”这李瓶儿就要慌忙行礼,月娘道:“不劳起动二娘,只拜平拜儿罢。”于是二人彼此拜毕,月娘就让到房中,换了衣裳,分付丫鬟明间内放桌儿摆茶。须臾围炉添炭,酒泛羊羔 ,安排上酒来。当下吴大妗子、潘姥姥、李瓶儿上坐。月娘和李娇儿主席,孟玉楼和潘金莲打横,孙雪娥回厨下照管,不敢久坐。月娘见李瓶儿锺锺酒都不辞,于是亲自巡了一遍酒。又令李娇儿众人各巡酒一遍,颇嘲问他话儿。便说道:“花二娘搬的远了,俺姊妹们离多会少,好不思想!二娘狠心,就不说来看俺们看儿。”孟玉楼便道:“二娘今日不是因与六姐做生日,还不来哩!”李瓶儿道:“好大娘三娘,蒙众娘抬举,奴心里也要来。一来热孝在身,二者拙夫死了,家下没人。昨日纔过了他五七,不是怕五娘怪,还不敢来。”因问:“大娘贵降在几时?”月娘道:“贱日早哩!”潘金莲接过来道:“大娘生日八月十五,二娘好歹来走走。”李瓶儿道:“不消说,一定都来。”孟玉楼道:“二娘今日与俺姊姊相伴一夜儿呵,不往家去罢了。”李瓶儿道:“奴可知也和众位娘叙些话儿。不瞒众位娘说,小家儿人家,初搬到那里,自从拙夫没了,家下没人。奴那房子后墙,紧靠着乔皇亲花园,好不空!晚夕常有狐狸打砖掠瓦,奴又害怕。原是两个小厮,那个大小厮又走了。正是这个天福儿小厮看守前门,后半截通空落落的,倒亏了这个老冯是奴旧时人,常来与奴浆洗些衣裳,与丫头做鞋脚累他。”月娘因问:“老冯多大年纪?且是好个恩实妈妈儿,高言儿也没句儿!”李瓶儿道:“他今年五十六岁,属狗儿,男儿花女没有,只靠说媒度日。我这里常管他些衣裳儿。昨日拙夫死了,叫过他来与奴做伴儿。晚夕同丫头一炕睡。”潘金莲嘴快,说道句:“却又来,既有老冯在家里看家,二娘在这过一夜儿也罢了。左右那花爹没了,有谁管着你?”玉楼道:“二娘只依我,教老冯回了轿子不去罢。”那李瓶儿只是笑,不做声。说话中间,酒过数巡。潘姥姥先起身往前边去了。潘金莲随跟着他娘,往房里去了。李瓶儿再三辞:“奴的酒勾了。”李娇儿道:“花二娘怎的在他大娘、三娘手里吃过酒,偏我递酒,二娘不肯吃?显的有厚薄。”于是拿大杯,只顾斟上。李瓶儿道:“好二娘,奴委的吃不去了,岂敢做假?”月娘道:“二娘你吃过此杯,略歇歇儿罢。”那李瓶儿方纔接了,放在面前,只顾与众人说话。孟玉楼见春梅立在傍边,便问春梅:“你娘在前边做甚么哩?你去连你娘潘姥姥快请来,你说大娘请来陪你花二娘吃酒哩。”春梅去不多时,回来道:“俺姥姥害身上疼,睡哩。俺娘在房里匀脸,就来。”月娘道:“我倒也没见,你倒是个主人家,把客人丢下,三不知往房里去了。俺姐儿一日脸不知匀多少遭数,要便走的匀脸去了。诸般都好,只是有这些孩子气。”正说着,只见潘金莲上穿了香色潞綢雁衔芦花样对衿袄儿,白绫竖领,妆花眉子,溜金蜂赶菊钮扣儿;下着一尺宽海马潮云,羊皮金沿边挑线裙子,大红段子白绫高底鞋,妆花膝裤,青宝石坠子,球子箍,与孟玉楼一样打扮。惟月娘是大红段子袄,青素绫披袄,沙绿綢裙头。上带着{髟狄}髻貂鼠卧兔儿,玉楼在席上,看见金莲艳抹浓妆,鬓嘴边撇着一根金寿字簪儿,从外摇摆将来,戏道:“五丫头,你好人见,今日是你个驴马畜,把客人丢在这里,你躲房里去了。你可成人养的?”那金莲笑嘻嘻向他身上打了一下。玉楼道:“好大胆的五丫头!你还来递一锺儿。”李瓶儿道:“奴在三娘手里吃了好少酒儿,已却勾了。”,金莲道:“他的手里是他手里帐,我也敢奉二娘一锺儿。”于是揎起袖子,满斟一大杯递与,李瓶儿只顾放着不肯吃。月娘陪吴大妗子从房里出来,看见金莲陪着李瓶儿的,问道:“他潘姥姥怎的不来陪花二娘坐?”金莲道:“俺妈害身上疼,在房里歪着哩,叫他不肯来。”月娘因看见金鬓上撇着那寿字簪儿,便问:“二娘,你与六姐这对寿字簪儿,是那里打造的?倒且是好样儿,倒明日俺每人照样也配恁一对儿戴。”李瓶儿道:“大娘既要,奴还有几对儿,到明日每位娘都补奉上一对儿。此是过世公公宫里御前作带出来的,外边那里有这样范?”月娘道:“奴取笑鬬二娘要子,俺姊妹们人多,那里有这些相送?”众女眷饮酒欢笑,看看日西时分,冯妈妈在后边雪娥房里,管待酒,吃的脸红红的出来,催逼李瓶儿起身,不起身,好打发轿子回去。月娘道:“二娘不去罢,叫老冯回了轿子家去罢。”李瓶儿只说:“家里无人,改日再奉看列位娘,有日子住哩。”孟玉楼道:“二娘好执古,俺众人就没些分上儿。如今不打发轿子,等住回他爹来,少不的也要留二娘。”自这说话,逼迫的李瓶儿就把房门钥匙递与冯妈妈。说道:“既是他众位娘再三留我,显的奴不识敬重。分付轿子回去,教他明日来接罢。你和小厮家仔细门户。”又叫过冯妈妈,附耳低言:“教大丫头迎春拿钥匙开我床房里头一个箱子,小描金头面匣儿里,拿四对金寿字簪儿,你明日早送来,我要送四位娘。”那冯妈妈得了话,拜辞了月娘。月娘道:“吃酒去。”冯妈妈道:“我刚纔在后边姑娘房里,酒饭都吃了,明日老身早来罢。”一面千恩万谢出门,不在话下。少顷,李瓶儿不肯吃酒,月娘请到上房同大妗子一处吃茶坐的。忽见玳安小厮抱进毡包,西门庆来家,掀开帘子进来,说道:“花二娘在这里?”慌的李瓶儿跳起身来,两个见了礼坐下。月娘叫玉箫与西门庆接了衣裳。西门庆便对吴大妗子、李瓶儿说道:“今日会门外玉皇庙圣诞打醮,该我年例做会首。要不是,过了午斋,我就来了。因与众人在吴道官房里算帐,七担八柳,缠到这咱晚。”因问二娘:“今日不家去罢了?”玉楼道:“二娘这里再三不肯,要去。被俺众姊妹强着留下。”李瓶儿道:“家里没人,奴不放心。”西门庆道:“没的扯淡,这两日好不巡夜的甚紧,怕怎的?但有些风吹草动,拿我个帖送与周大人点倒奉行。”又道:“二娘怎的冷清清坐着?用了些酒儿不曾?”孟玉楼道:“俺众人再三奉劝二娘,二娘只是推不肯吃。”西门庆道:“你们不济,等我奉劝二娘。二娘好小量儿。”李瓶儿口里虽说奴吃不去了,只不动身。一面分付丫鬟从新房中放桌儿,都是留下伺候西门庆的整下饭菜蔬、细巧果仁,摆了一张桌子。吴大妗子知局,趐趫推不用酒,因往李娇儿那边房里去了。当下李瓶儿上坐,西门庆拿椅子关席。吴月娘在炕上跐着炉壶儿,孟玉楼、潘金莲两边打横。五人坐定,把酒来斟。也不用小锺儿,要大银衢花锺子。你一杯,我一盏,常言:“风流茶说合,酒是色媒人。”吃来吃去,吃的妇人眉黛低横,秋波斜视。正是:
“两朵桃花上脸来,眉眼施开真色妇。”
月娘见他二人吃的饧成一块,言颇涉邪,有下上来,往那边房里吴大妗坐去了,由着他三个陪着。吃到三更时分,李瓶儿星眼迤斜,身立不住,拉金莲往后边净手。西门庆走到月娘这边房里,亦东倒西歪,问月娘打发他那里歇。月娘道:“他来与那个做生日,就在那个儿房里歇。”西门庆:“我在那里歇宿?”月娘道:“随你那里歇宿,再不你也跟了他一处去歇罢。”西门庆笑道:“岂有此礼。”因叫小玉来脱衣:“我在这房里睡了。”月娘道:“就别要汗邪,休惹我那没好口的骂的出来。你在这里,他大妗子那里歇?”西门庆道:“罢罢!我孟三儿房里歇去罢。”于是往玉楼房中歇了。潘金莲引着李瓶儿净了手,同他前边来,晚夕和姥姥一处歇卧。到次日起来,临镜梳头。春梅与他讨洗脸水,打发他梳妆。因见春梅伶变,知是西门庆用过的丫鬟,与了他一付金三事儿,那春梅连忙就对金莲说了。金莲谢了又谢,说道:“又劳二娘赏赐他!”李瓶儿道:“不枉了五娘有福,好个姐姐。”早晨金莲领着他同潘姥姥叫春梅开了花园门,各处游看了一遍。李瓶儿看见他那边墙头开了个便门,通着他那壁,便问:“西门爹几时起盖这房子?”金莲道:“前者央阴阳看来,也只到这二月间典工动土,收起要盖,把二娘那房子打开通做一处。前面盖山子卷棚,展一个大花园。后面还盖三间玩花楼,与奴这三间楼相连做一条边。”这李瓶儿听见在心。两人正说话,只见月娘使了小玉来请后边吃茶。三人同来到上房,吴月娘、李娇儿、孟玉楼陪着吴大妗摆下茶等着哩。众人正吃点心茶汤,只见冯妈妈蓦地走来,众人让他坐吃茶。冯妈妈向袖中取出一方旧汗巾,包着四对金寿字簪儿,递与李瓶儿。接过来先奉了一对与月娘,然后李娇儿、孟玉楼、孙雪娥,每人都是一对。月娘道:“多有破费二娘,这个却使不得。”李瓶儿笑道:“好大娘,甚么罕稀之物,胡乱与娘们赏人便了。”月娘众人拜谢了,方纔各人插在头上。月娘道:“只说二娘家门首就是灯市,好不热闹。到明日俺们看灯去,就到往二娘府上望望,休要推不在家。”李瓶儿道:“奴到那日奉请众位娘。”金莲道:“姐姐还不知,奴打听来,这十五日是二娘生日。”月娘道:“今日说道,若道二娘贵降的日子,俺姊妹一个也不少,来与二娘祝寿去。”李瓶儿笑道:“蜗居小舍,娘们肯下降,奴已定奉请。”不一时吃罢早饭,摆上酒来饮酒。看看留连到日西时分,轿子来接,李瓶儿告辞归家,众姊妹款留不住。临出门请西门庆拜见。月娘道:“他今日早起身出门,与县丞送行去了。”妇人千恩万谢,方纔上轿来家。正是:
“合欢核桃真堪笑,里许原来别有人。”
毕竟后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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