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回 西门庆迎请宋巡按 永福寺饯行遇胡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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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宽性宽怀过几年,人死人生在眼前,
随高随下随缘过,或长或短莫埋怨,
自有自无休叹息,家贫家富总由天,
平生衣禄随缘度,一日清闲一日仙。”
话说夏寿到家,回复了话。夏提刑随即就来拜谢西门庆,说道:“长官活命之恩。不是托赖长官余光,这等大力量,如何了得?”西门庆笑道:“长官放心,料着你我没曾过为,随他说去便了。老爷那里,自有个明见。”一面在厅上放卓儿留饭,谈笑至晚,方纔作辞回家。到次日依旧入衙门里理事,不在话下。却表巡按曾公,见本上去不行,就知道二官打点了,心中忿怒。因蔡太师所陈七事,内多乖方舛讹,皆损下益上之事。即赴京见朝复命,上了一道表章,极言:“天下之财,贵于通流。取民膏以聚京师,恐非太平之治。民间结粜俵籴之法不可行,当十太钱不可用,盐钞法不可屡更。臣闻民力殚矣,谁与守邦?”蔡京大怒,奏上徽宗天子,说他大肆倡言,阻挠国事。那时将曾公付吏部考察,黜为陕西庆州知州。陕西巡按御史宋盘,就是学士蔡攸之妇兄也。太史阴令盘就劾其私事,逮其家人,煅炼成狱,将孝序除名,窜于岭表,以报其仇,此系后事,表过不题。再说西门庆在家,一面使韩道国与乔大户外甥崔本,拿仓钞早往高阳关户部韩爷那里赶着挂号。留下来保家中,定下果品,预备大卓面酒席,打听祭御史舡到。一日,来保打听得他与巡按宋御史舡,一同京中起身,都行至东昌府地方,使人先来家通报。这里西门庆就会夏提刑起身。知府州县及各卫有司官员,又早预备祇应人马,铁桶相似。来保从东昌府舡上,就先见了蔡御史,送了下程。然后西门庆与夏提刑出郊五十里迎接。到新河口地名百家村,先到蔡御史舡上拜见了,备言邀请宋公之事。蔡御史道:“我知道,一定同他到府。”那时东平胡知府及合属州县,方面有司,军卫官员,吏典生员,僧道阴阳,都具连名手本,伺候迎接。帅府周守备、荆都监、张团练,都领人马披执跟随,清毕传道,鸡犬皆隐迹,鼓吹进东平府察院。各处官员都见毕,呈递了文书,安歇一夜。到次日,只见门吏来报:“巡盐蔡爷来拜。”宋御史急令撤去公案,连忙整冠出迎。两个叙毕礼数,分宾主坐下。少顷,献茶已毕。宋御史便问:“年兄事期,几时方行?”蔡御史道:“学生还待一二日。”因告说:“清河县有一相识西门千兵,乃本处巨族。为人清慎,富而好礼。亦是蔡老先生门下,与学生有一面之交。蒙他远接,学生正要到他府上拜他拜。”宋御史问道:“是那个西门千兵?”蔡御史道:“他如今见是本处提刑千户,昨日已参见过年兄了。”宋御史令左右取递的手本来,看见西门庆与夏提刑名字,说道:“此莫非与翟云峰有亲者?”蔡御史道:“就是他。如今见在外面伺候,要央学生奉陪年兄,到他家一饭。未审年兄尊意若何?”宋御史道:“学生初到此处,不好去得。”蔡御史道:“年兄怕怎的?既是云峰分上,你我走走何害?”于是分付看轿,就一同起行;一面传将出来。西门庆知了此消息,与来保、贲四骑快马先奔来家,预备酒席。门首搭照山彩棚,两院乐人奏乐,叫海盐戏并杂耍承应。原来宋御史将各项伺候人马,都令散了,只用几队蓝旗清道,官吏跟随,与蔡御史坐两顶大轿,打着双檐伞,同往西门庆家来。当时哄动了东平府,抬起了清河县,都说巡按老爷也认的西门大官人,来他家吃酒来了?慌的周守备、荆都监、张团练各领本哨人马,把住左右街口伺候。西门庆青衣冠带,远远迎接,两边鼓乐吹打。到大门道,下了轿进去。宋御史与蔡御史都穿着大红獬豸绣服,乌纱皂履,鹤顶红带,从人执着两把大扇。只见五间厅上,湘帘高卷,锦屏罗列。正面摆两张吃看卓席,高顶方糖,定胜簇盘 ,十分齐整。二官揖让进厅,与西门庆叙礼。蔡御史家人具贽见之礼,两端湖綢,一部文集,四袋芽茶,一面端溪砚。宋御史只投了个宛红单拜帖,上书:“侍生宋乔年拜。”向西门庆道:“久闻芳誉,学生初临此地,尚未尽情,不当取扰。若不是蔡年兄见邀,同来进拜,何以幸接尊颜!”慌的西门庆倒身下拜,说道:“仆乃一介武官,属于按临之下。今日幸蒙清顾,蓬荜生光。”于是鞠恭展拜,礼容甚谦。宋御史亦答礼相还,叙了礼数。当下蔡御史让宋御史居左,他自在右。西门庆垂首相陪。茶汤献罢,阶下萧韶盈耳,鼓乐喧阗,动起乐来。西门庆递酒安席已毕,下边呈献割道,说不尽肴列珍羞,汤陈桃浪,酒泛金波,端的歌舞声容,食前方丈。西门庆知道手下跟从人多,阶下两位轿上跟从人,每位五十瓶酒,五百点心,一百斤熟肉,都领下去。家人吏书门子人等,另在厢房中管待,不必用说。当日西门庆这席酒,也费勾千两金银。那宋御史又系江西南昌人,为人浮躁。只坐了没多大回,听了一折戏文,就起来?慌的西门庆再三固留。蔡御史在傍便说:“年兄无事,再消坐一时。何遽回之太速耶?”宋御史道:“年兄还坐坐,学生还欲到察院中处分些公事。”西门庆早令手下把两张卓席,连金银器已都装在食盒内,共有二十抬,叫下人夫伺候。宋御史的一张大卓席,两坛酒,两牵羊,两对金丝花,两匹段红,一副金台盘,两把银执壶,十个银酒杯,两个银折杯,一双牙箸。蔡御史的也是一般的,都递上揭帖。宋御史再三辞道:“这个我学生怎么敢领?”因看着蔡御史。蔡御史道:“年兄贵治所临,自然之道。我学生岂敢当之?”西门庆道:“些须微仪,不过乎侑觞而已,何为见外?”比及二官推让之次,而卓席已抬送出门矣。宋御史不得已,方令左右收了揭帖,向西门庆致谢,说道:“今日初来荆识,既扰盛席,又承厚贶,何以克当?余容图报不忘也!”因向蔡御史道:“年兄还坐坐,学生告别。”于是作辞起身。西门庆还要远送,宋御史不肯,急令请回,举手上轿而去。西门庆回来,陪侍蔡御史,解去冠带,请去卷棚内后坐。因分付把乐人都打发散去,只留下戏子。西门庆令左右重新安放卓席,摆设珍羞果品上来,二人饮酒。蔡御史道:“今日陪我这宋年兄坐,便僭了。又和管待盛库酒器,何以克当!”西门庆笑道:“微物惶恐,表意而已。”因问道:“宋公祖尊号?”蔡御史道:“号松原,松树之松,原泉之原。”又说起:“头里他再三不来。被我学生因称道四泉盛德,与老先生那边相熟,他纔来了。他也知府上与云峰有亲。”西门庆道:“想必翟亲家有一言于彼。我观宋公为人,有些跷蹊。”蔡御史道:“他虽故是江西人,倒也没甚跷蹊处。只是今日初会,怎不做些模样?”说毕,笑了。西门庆便道:“今日晚了,老先生不回舡上去罢了。蔡御史道:“我明早就要开舡长行”。西门庆道:“请不弃在舍留宿一宵,明日学生长亭送饯。”蔡御史道:“过蒙爱厚。”因分付手下人:“都回门外去罢,明日来接。”众人都应诺去了,只留下两个家人伺候。西门庆见手下人都去了,走下席来,来叫玳安儿,附耳低言,如此这般,分付:“即去院中,坐名叫了董娇儿、韩金钏儿两个,打后门里,用轿子抬了来,休交一人知道。”那玳安一面应诺去了。
西门庆复上席陪蔡御史吃酒。海盐子弟在傍歌唱。西门庆因问:“老先生到家多少时就来了?令堂老夫人起居康健么?”蔡御史道:“老母倒也安。学生在家,不觉荏苒半载。回来见朝,不想被曹禾论劾,将学生敝同年一十四人之在史馆着,一时皆黜授外职。学生便说在西台,新点两淮巡盐。宋年兄便在贵处巡按,他也是蔡老先生门下。”西门庆问道:“如今安老先生在那里?”蔡御史道:“安凤山他已升了工部主事,往荆州催攒皇木去了。也待好来也。”说毕,西门庆交海盐子弟上来递酒。蔡御史分付:“你唱个渔家傲我听。”子:
“别后杳无书,不疼不痛病难除。恨凄凄旅馆有谁相知,鱼沉不见雁传书。三山美人知何处?眠思梦想,此情为谁,恹恹憔瘦,一似风中柳絮。知他几时再得重相会。”
〔皂罗袍〕
“满日黄花初绽,怪渊明怎不回还。交人盼得眼睛穿,冤家怎不行方便。从伊别后,相思病缠;昏昏如醉,汪汪泪涟。知他几时再得重相见?”
“我爱他桃花为面,笋生成十指纤纤。我爱他春山淡淡柳拖烟,我爱他清俊一双秋波眼乌鸦堆鬓。青丝翠绾;玳钩月钓,丹霞衬脸。教人想得肝肠断。”
“戍鼓冬冬初转,听楼头画角声残。捶床捣枕数千番,长吁短叹千千遍。精神撩乱,语言倒颠;忘冷废寝,和衣泪涟。终朝蒙憧昏沉倦。”
“我为你终朝思念,在那里耍笑贪欢。忽然想起意悬悬,一番题起一番怨。恩深如海,情重似山;佳期非偶,离别最难。常言道:藕断丝不断。”
正唱着,只见玳安走来请西门庆下边说话。玳安道:“叫了董娇儿、韩金钏儿打后门来了,在娘
房里坐着哩。”西门庆道:“你分付把轿子抬过一边纔好。”玳安道:“抬过一边了。”这西门庆走至上房,两个唱的向前磕了头。西门庆道:“今日请你两个来,晚夕在山子下扶侍你蔡老爹。他如今见在巡按御史,你不可怠慢了他。用心扶侍他,我另酬答你两个。”那韩金钏儿笑道:“爹不消分付,俺每知道。”西门庆因戏道:“他南人的营生,好的是南风。你每休要扭手扭脚的。”董娇儿道:“娘在这里听着,爹你老人家羊角葱靠南墙,越发老辣。已是了;王府门首磕了头,俺们不吃这井里水了。”这西门庆笑的往前边来。走到仪门首,只见来保和陈经济拿着揭帖走来,与西门庆看。说道:“刚纔乔亲家爹说,趁着蔡老爹这回闲,爹倒把这件事,对蔡老爹说了罢。只怕明日起身忙了。”西门庆道:“交姐夫写了俺两个名字在此,你跟了来。”那来保跟到卷棚槅子外边跪着。西门庆饮酒中间,因题起:“有一事在此,不敢于渎。”蔡御史道:“四泉有甚事,只顾分付,学生无不领命。”西门庆道:“去岁因舍亲那边,在边上纳过些粮草,坐派了有些盐引,正派在贵治杨州支盐。只是望乞到那里,青目青目,早些支放,就是爱厚。”因把揭帖递上去。蔡御史看了,上面写着:“商人来保、崔本,旧派准盐三万引,乞到日早掣。”蔡御史看了笑道:“这个甚么打紧?”一面把来保叫至近前跪下,分付:“与你蔡爷磕头。”蔡御史道:“我到杨州,你等径来察院见我。我比别的商人早掣取你盐一个月。西门庆道:“老先生下顾,早放十日就勾了。”蔡御史把原帖就袖在袖内,一面书童傍边斟上酒。子弟又唱下山虎:
“中秋将至,渐觉心酸。只见穿窗月,不见故人还。听叮当砧声满耳。嘹呖呖北雁南还,怎不交人心中惨然?料想相思,断送少年。黄昏后,更漏残,把银灯剔尽方眠。”
“当初携手,月下并肩。说下山盟海誓,对天祷告。若有个负意忘恩,早归九泉。一向如何音信远,空教我卜金钱,废寝忘餐,有谁见怜?黄昏后,更漏残,把银灯剔尽方眠。”
〔尾声〕
“苍天若肯行方便,早遣情人到枕边,免使书生独自眠。”
唱毕,当下掌灯时分,蔡御史便说:“深扰一日,酒告止了罢。”因起身出席,左右便欲掌灯。西门庆道:“且休掌烛。请老先生后边更衣。”于是从花园里游玩了一回,让至翡翠轩。那里又早湘帘低簇,银烛荧煌,设下酒席完备。海盐戏子,西门庆已命手下管待酒饭,与了二两赏钱,打发去了。书童把卷棚内家活收了,关上角门,只见两个唱的,盛妆打扮,立于阶下,向前花枝招飐磕头。但见:
“绰约容颜金缕衣, 香尘不动下阶墀;
时来水溅罗裙湿, 好似巫山行雨归。”
蔡御史看见,欲进不能,欲退不可。便说道:“四泉,你如何这等爱厚,恐使不得!”西门庆笑道:“与昔日东山之游,又何别乎?”蔡御史道:“恐我不如安石之才,而君有王右军之高致矣。”于是月下与二妓携手,不啻恍若刘、阮之入天台。因进入轩内,见文物依然。因索布笔,要留题。西门庆即令书童,连忙将端溪砚,研的墨浓,拂下锦笺。这蔡御史终是状元之才,拈笔在手,文不加点,字走龙蛇,灯下一挥而就,作诗一首。诗曰:
“不到君家半载余,轩中文物尚依稀,
雨过书童开乐圃,风回仙子步花台;
饮将醉处锺何急,诗到成时漏更催,
此去又添新怅望,不知何日是重来?”
写毕,交书童粘于壁上,以为后日之遗焉。因问二妓:“你等叫甚名字?”一个道:“小的姓董,名唤娇儿,他叫韩金钏儿。”蔡御史又道:“你二人有号没有?”董娇儿道:“小的无名娼妓,那讨号来?”蔡御史道:“你等休要太谦。”问至再三,韩金钏儿方说:“小的号玉卿。”董娇儿道:“小的贱号薇仙。”蔡御史一闻“薇仙”二字,心中甚喜,遂留意在怀。令书童取棋卓来,摆下棋子。蔡御史与董娇儿两个着棋。西门庆陪侍。韩金钏儿把金樽,在旁边递酒。书童拍手歌唱玉芙蓉。唱道:
“东风柳絮飘,玉砌兰芽小,这春光艳冶,巧鬬难描。墙头红粉红佳人笑,蹴罢秋千香汗消。寻芳兴,不辞路遥。我只见酒旗摇曳杏花稍。”
唱毕,蔡御史嬴了董娇儿一盘棋。董娇儿吃过,回奉蔡御史。韩金钏儿这里,递与西门庆,陪饮一杯。书童又唱道:
“风吃蕉尾翻,雨洒荷珠乱,见坐人盘鬓如蝉。湘纨半掩芙蓉面,彩袖轻飘赛小蛮。秋波脸,雨情牵好难。引的人意迟寂寞泪阑干。”
饮了酒,两人又下。董娇儿赢了,连忙递酒一杯与蔡御史。西门庆在傍,又陪饮一杯。书童又唱:
“黄花遍地开,百草皆雕败,小蛩吟唧唧空阶。牛郎夜夜依然在,织女缘何不见来?恹恹害,糊突梦怎猜?我会他激滴湿,表记凤头鞋。”
唱毕,蔡御史道:“四泉,夜深了,不胜酒力了。”于是走出外边来,跕立在于花下。那时正是四月半头时分,月色纔上。西门庆道:“老先生,天色还早哩。还有韩金钏,未曾赏他一杯酒。”蔡御史道:“正是,你唤他来,我就此花下立饮一杯。”于是韩金钏儿拿大金桃杯满斟一杯,用纤手捧递上去,董娇儿在傍捧果。书童拍手又唱风四个:
“梨花散乱飞,不见游蜂翅,小窗前鹊踏枯枝。愁闻冒雪寻梅至,忽听铜壶更漏迟。伤心事,把离情自思。我为他写情书,阁不住笔尖儿。”
蔡御史吃过,斟上一杯赏与韩金钏儿,因告辞道:“四泉,今日酒太多了,令盛价收过去罢。”于是与西门庆握手相语,说道:“贤公盛情盛德,此心悬悬。若非斯文骨肉,何以至此?向日所贷,学生耿耿在心,在京已与云峰表过。倘我后日有一步寸进,断不敢有辜盛德!”西门庆道:“老先生何出此言?倒不消介意。”那韩金钏儿见他一手拉着董娇儿,知局就往后边去了。到了上房里,月娘便问:“你怎的不陪他睡来了?”韩金钏笑道:“他留下董娇儿了。我不来,只在那里做甚么?”良久,西门庆亦告了安置,进来。叫了来兴儿,分付;“明日早五更,打发食盒酒米,点心下饭。叫了厨役跟了往门外永福寺去,那里与你蔡老爹送行。两个小优儿答应,休要误了。”来兴儿道:“家里二娘上寿,没人看来。”西门庆道:“留下棋童儿买东西,叫厨子后边大灶上做罢。”不一时,书童、玳安收下家活来。又讨了一壶好茶,往花园里去,与蔡老爹漱口。翡翠轩书房,床上铺陈衾枕,俱各完备。蔡御史见董娇儿手中拿着一把湘妃竹泥金面扇儿,上面水墨画着一种湘兰,平溪流水。董娇儿道:“敢烦老爹赏我一首诗在上面。蔡御史道:“无可为题,就指着你这薇仙号。”于是灯下来兴,拈起笔来,写了四句在上:
“小院闲庭寂不哗,一池月上浸窗纱;
邂逅相逢天未晚,紫薇郎对紫薇花。”
写毕,那董娇儿连忙拜谢了,两个收拾上床就寝。书童、玳安与他家人在明间里睡,一宿晚景不题。次日早辰,蔡御史与了董娇儿一两银子,用红布大包封着。到于后边,拿与西门庆瞧。西门庆笑说道:“文职的营生,他那里有大钱与你?这个就是上上签了。”因交月娘每人又与了他五钱,早从后门打发他去了。书童舀洗面水,打发他梳洗穿衣。西门庆出来,在厅上陪他吃了粥。手下又早伺候轿马来接,与西门庆作辞,谢了又谢。西门庆又道:“学生日昨所言之事,老先生到彼处,学生这里书去,千万留神一二,足仞不浅。”蔡御史道:“休说贤公华扎下临,只盛价有片布到,学生无不奉行。”说毕,二人同上马。左右跟随出城外,到于永福寺,借长老方丈,摆酒饯行。来兴儿与厨役,早已安排卓席停当。李铭、吴惠两个小优弹唱。数杯之后,坐不移时,蔡御史起身。夫马坐轿,在于山门外伺候。临行,西门庆说起苗青之事:“乃学生相知,因诖误在旧大巡曾公案下,行牌往扬州案候捉他。此事情已问结了。倘见宋公,望乞借重一言,彼此感激。蔡御史道:“这个不妨。我见宋年兄说,设使就提来,放了他去就是了。”西门庆又作揖谢了。看官听说:后来宋御史往济南去,河道中又与蔡御史会在那舡上,公人扬州提了苗青来。蔡御史说道:“此系曾公手里案外的,你管他怎的?”遂放回去了。倒下详去东平府,还只把两个舡家决不待时,安童便放了。正是:
“心事如此如此,天理未然未然。”
有诗单表人情之有亏人处。诗曰:
“公道人情两是非,人情公道最难为;
若依公道人情失,顺了人情公道亏。”
胡知府已受了西门庆夏提刑嘱托,无不做分上。要说此系后事。当日西门庆要送至舡上。蔡御史不肯,说道:“贤公不消远送,只此告别。”西门庆道:“万惟保重,容差小价问安。”说毕,蔡御史上轿而去。西门庆回到方丈坐下,长老走来递茶,头戴僧伽帽,身披袈裟,小沙弥拿着茶托,递茶去,合掌道了问讯。西门庆答礼相还。见他雪眉交白,便问:“长老多大年纪?长老道:“小僧七十有五。”西门庆道:“倒还这等康健!”因问:“法号称呼甚么?”长老道:“小僧法名道坚。”“有几位徒弟?”长老道:“止有两个小徒,本寺也有三十余僧行。”西门庆道:“你这寺院,倒也宽大,只是欠修整。”长老道:“不瞒老爹说,这座寺,原是周秀老爹盖造,常住里没钱粮修理,丢得坏了。”西门庆道:“原来就是你守备府周爷的香火院。我见他家庄子不远,不打紧处。你禀了你周爷写个缘簿,一般别处也再化着。来我那里,我也资助你些布施。”道坚连忙合掌问讯谢了。西门庆分付玳安儿,书袋内取一两银子,谢长老:“今日打搅长老这里。”道坚道:“小僧不知老爷来,不曾预备斋供。”西门庆道:“我要往后边更更衣去。”道坚连忙叫小沙弥开便门。西门庆更了衣,因见方丈后面五间大禅堂,有许多云游和尚,在那里敲着木鱼念经。西门庆不因不由,信步走入里面观看。见一个和尚,形骨古怪,相貌搊搜。生的豹头凹眼,色若紫肝。戴了鸡蜡箍儿,穿一领肉红直裰。颏下髭须乱拃,头上有一脑光檐。就是个形容古怪真罗汉,木除火性独眼龙。在禅床上,旋定过去了。垂着头,把脖子缩到腔子里,鼻口中流下玉筋来。西门庆口中不言,心内暗道:“此僧必然是个有手段的高僧;不然,如何有此异相?等我叫醒他,问他个端的。”于是应声叫那位僧人:“你是那里人氏?何处高僧?云游到此?”叫了头一声,不答应;第二声,也不言语,第三声,只见这个僧人,在禅床上把身上打了个挺,伸了伸腰,睁开一只眼,跳将起来,向西门庆点了点头儿,粗声应道:“你问我怎的?贫僧行不问名,坐不改姓,乃西域天竺国密松林齐腰峰寒庭寺下来的胡僧,云游至此,施药济人。官人,你叫我有甚话说?”西门庆道:“你既是施药济人,我问你求些滋补的药儿,你有也没有?”胡僧道:“我有!我有!”又道:“我如今请你到家,你去不去?”胡僧道:“我去!我去!”西门庆道:“你说去,即此就行。”那胡僧直竖起身来,向床头取过他的铁柱杖来拄着,背上他的皮褡裢,褡裢内盛着两个药葫芦儿,下的禅堂,就往外走。西门庆分付玳安,叫了两个驴子,同师父先往家去,等着我就来。胡僧道:“官人不消如此。你骑马只顾先行,贫僧也不骑头口,管情比你先到。”西门庆道:“已定是个有手段的高僧,不然如何这等朗言?”恐怕他走了,分付玳安好歹跟着他同行。于是作辞长老上马,仆从跟随,径直进城来家。那日四月十七日,不想是王六儿生日,家中又是李娇儿上寿,有堂客吃酒。后晌时分,只见王六儿家没人使,使了他兄弟王经来请西门庆。分付他宅门首,只寻玳安儿说话。不见玳安在门首,只顾立,立了约一个时辰。正值月娘与李娇儿送院里李妈妈出来上轿。看见一个十五六岁扎包髻儿小厮,问:“是那里的?”那小厮三不知走到根前,与月娘磕了个头,说道:“我是韩家,寻安哥说话。”月娘问:“那安哥?”平安在傍边,恐怕他知道是王六儿那里来的,恐怕他说岔了话,向前把他拉过一边,对月娘说:“他是韩家伙计家使了来寻玳安儿,问韩伙计几时来?”以此哄过,月娘不言语,回后边去了。不一时,玳安与胡僧先到门首,走的两腿皆酸,浑身是汗,抱怨的要不的。那胡僧体貌从容,气也不喘。平安把王六儿那边使了王经来请爹寻他说话一节,对玳安儿说了:“不想大娘正送院里李奶奶出来,门首上轿,看见。他冒冒势势,走到根前,与大娘磕头。大娘问他,说我是韩家的,早是我在傍边,拉过一边。落后大娘问我,我说是韩伙计家的,使他来问他韩伙计几时来?大娘纔不言语了。早是没曾禡觉出来。等住回娘若问你,也是这般说。”那玳安走的睁睁的,只顾搧扇子:“今日造化低的也,怎的平白爹交我领了这贼秃囚来,好近远儿,从门外寺里,直走到家。路上通没歇脚儿。走的我上气不接着下气儿!爹交顾驴子与他骑,他又不骑。便便走着没事没事的,难为我这两条腿了!把鞋底子也磨透了,脚也踏破了,攘气的营生!”平安道:“爹请他来家做甚么?”玳安道:“谁知道?他说问他讨甚么药哩!”正说着,只闻唱道之声。西门庆到家,看见胡僧在门首,说道:“吾师乃人中神也,果然先到。”一面让至里面大厅上坐。西门庆叫书童接了衣裳,换了小帽,陪他坐的。那胡僧睁眼观见厅堂高远,院于深沉,门上挂的是龟背纹虾须织抹绿珠帘,地下铺狮子滚绣球绒毛线毯,正当中放一张蜻蜓腿螳螂肚皂色起楞的卓子,卓子上安着绦环样须弥座大理石屏风,周围摆的都是泥鳅头楠木靶肿斤的校椅,两壁挂的画,都是紫竹杆儿绫边玛瑙轴头。正是:
“鼍皮画鼓振庭堂, 乌木春抬盛酒器。”
胡僧看毕,西门庆问道:“吾师用酒不用?”胡僧道:“贫僧酒肉齐行。”西门庆一面分付小厮:“后边不消看素馔,拿酒饭来。”那时正是李娇儿生日,厨下肴馔下饭都有。安放卓儿,只顾拿上来。先绰边儿放了四碟果子,四碟小菜,又是四碟案酒:一碟头鱼 ,一碟糟鸭 ,一碟乌皮鸡 ,一碟舞鲈公。又拿了四样下饭来:一碟羊角葱 火川炒的核桃肉 ,一碟细切的〈食皆〉〈食禾〉样子肉,一碟肥肥的羊贯肠 ,一碟光溜溜的滑鳅 。次又拿了一道汤饭出来,一个碗内两个肉员子,夹着一条花斤滚子肉,名唤一龙戏二珠汤;一大盘裂破头高装肉包子。西门庆让胡僧吃了,教琴童拿过团靶钩头鸡脖壶来,打开腰州精制的红泥头 ,一股一股邈出滋阴摔白酒来,倾在那倒垂莲蓬高脚锺内,递与胡僧。那胡僧接放口内,一吸而饮之。随即又是两样添换上来:一碟寸扎的骑马肠儿,一碟子腌腊鹅脖子 。又是两样艳物,与胡僧下酒:一碟子癞葡萄 ,一碟流心红李子。落后又是一大碗鳝鱼面 与菜卷儿 ,一齐拿上来,与胡僧打散。登时把胡僧吃的楞子眼儿,便道:“贫僧酒醉饭饱,足可以勾了。”西门庆叫左右拿过酒卓去,因问他求房术的药儿。胡僧道:“我有一枝药,乃老君炼就,王母传方,非人不度,非人不传。专度有缘。既是官人厚待于我,我与你几丸罢。”于是向褡裢内取出葫芦儿,倾出百十丸。分付:“每次只一粒,不可多了。用烧酒 送下。”又搬向那一个葫儿捏了,取二钱一块粉红膏儿,分付:“每次只许用二厘,不可多用。若是胀的慌,用手捏着两边腿上,只顾摔打百十下,方得通。你可樽节用之,不可轻泄于人。”西门庆双手接了,说道:“我且问你,这药有何功效?”胡僧说:“形如鸡卵,色似鹅黄。三次老君炮炼,王母亲手传方。外视轻如粪土,内觑贵乎玕琅。比金金岂换,比玉玉何偿。任你腰金衣紫,任你大厦高堂。任你轻袋肥马,任你才俊栋梁。此药用托掌内,飘然身入洞房。洞中春不老,物外景长芳。玉山无颓败,丹田夜有光。一战精神爽,再战气血刚。不拘娇艳宠,十二美红妆。交接从吾好,彻夜硬如槍。服久宽脾胃,滋肾又扶阳。百日须发黑,千朝体自强。固齿能明目,阳生姤始藏。恐君如不信,拌饭与猫尝。三日淫无度,四日热难当,白猫变为黑,尿粪俱停亡。夏月当风卧,冬天水里藏。若还不解泄,毛脱尽精光。每服一厘半,阳兴愈健强。一夜歇十女,其精永不伤。老妇颦眉蹙,淫娼不可当。有时心倦怠,收兵罢战场。冷水吞一口,阳回精不伤。快美终宵乐,春色满兰房。赠与知音客,永作保身方。”西门庆听了,要问他求方,说道:“请医须请良,传药须传方。吾师不传于我方儿,倘或我久后用没了,那里寻师父去?随师父要多少东西,我与师父。”因令玳安:“后边快取二十两白金来。”递与胡僧,要问他求这一枝药方。那胡僧笑道:“贫僧乃出家之人,云游四方,要这资财何用?官人趁早收回去!”一面就要起身。西门庆见他不肯传方,便道:“师父,你不受资财。我有一匹四丈长大布,与师父做件衣服罢。”即令左右取来,双手递与胡僧。僧方纔打问讯谢了。临出门,又分付:“不可多用。戒之!戒之!”言毕,背上褡裢,拴定拐杖,出门扬长而去。正是:
“柱杖挑擎双日月,芒鞋踏遍九军州。”
有诗为证:
“弥勒和尚到神州,布袋横拖拄杖头,
饶你化身千百化,一身还有一身愁。”
毕竟未知后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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