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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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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竟复能吹了罢?可算是命大。”

听到箫声,青茗先自笑了起来,不知怎地心里极是欢喜,看他在栏边吹箫。经此一事,他越发的清瘦了,但眼神却更加亮了起来,宛如星辰落入深潭。

萧忆情闻声回头,见是她来,淡淡笑了笑,随手指指枰上昨日下了一半的棋局,道:“我先来,在这里琢磨了半天,想来这个劫是破不掉的了——无甚么可下,我认输便是。”

青茗心里一惊,想起近日他的棋力竟似下降了很多,不由忧心。

“阿靖如何了?”

正出神,耳边却听得他又问,青茗忙抬眼,涩涩一笑,道:“昨日已能勉强进些汤药,想来今天也该醒了——她不比你,身子强健多了,那样的重伤还是恢复过来。”

“真是累了姑娘了……平白又添了一个病患。”白衣的萧楼主有些抱歉的笑着,但是眉目间还是甚为忧虑,“她的伤,不会留下什么后患罢?我还是去看看。”

“靖姑娘不会有后患。”青茗的眼睛莫名的黯淡了下去,轻轻道:“公子先自去罢,待我去拿了靖姑娘的药再来——你也该服药了,我一并拿来好了。”

她急急的回身,仿佛怕什么似的走了开去。

“阿靖,你这样拿自己的性命不当回事,让我怎生放心的下?”

端了两份药,刚到绯衣楼,却听见里面楼主含着怒意的声音,青茗的手蓦的一抖,几乎拿不住药盘——再三告诫了他不能轻易动气,如何又开始争执?这个女子,看来是楼主的命里魔星了。

“关你甚事!”里面,阿靖的声音细细传来,虽衰弱,但气势却不输分毫,“我自死我的,于你何干?我不过是听雪楼的一个卒子,不牢楼主如此费心。”

“你……”里面萧忆情语塞,只道了一声,便复又咳嗽起来。

“两位,快喝药罢……”她连忙进去,打圆场,将手中的托盘放到茶几上,“楼主,龙舌也熬好了,喝了对病大有好处呢。”

见她进来,萧忆情和病榻上的阿靖都有些尴尬的住了口,各自转开头去。

“靖姑娘,喝药罢。”青茗将药碗放到床头,阿靖点点头,复又对一边的萧忆情道,“楼主亲自来看,属下真是当不起……还是请回罢。”

那眼色,竟是冷冷的。

青茗知道,那样骄傲的女子,恐是记恨着那天他令她当众下跪之事。

是误会了……她欲待解释,却见旁边的萧忆情脸色再也忍不住的苍白,看着病床上的绯衣女子,忽然一抬手,将整碗的药汁泼到了地上。

“呀!”青茗大惊,跳起,脱口而出,“龙舌!……你怎地泼掉了?”

阿靖也是猛的从床上撑起身,定定看着他,嘴角抽搐几下,终于忍住了,不说什么。

“我也自死我的——又与你何干。”萧忆情冷冷扔下了一句,拂袖而起,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青茗心下一痛,待要追出去,却见阿靖脸色惨白,怔怔看着地上的药碗,忽然身子一倾,吐出一口血来。青茗看了,这脚步便再也走不开,忙去拿了一块凉水浸过的布巾,给她。

阿靖接了,拭着脸颊边的血迹。擦着擦着,忽然把脸埋在布巾中不动。

青茗暗自叹息了一声,也不多说什么,交代了丫鬟几句,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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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如水,她推窗看时,却听到了箫音。

是一曲《金缕衣》。

泠泠彻彻,竟似天上传来。

“这里是风口上,公子看来是真的不将自己身子当一回事了。”她来到园子里,看见边上摆的一瓮新开封的酒,变了脸色,对那个倚栏吹萧的白衣公子道,“既然如此,我又何必从长安赶到这里来看着你死呢?”

萧忆情回头,淡淡一笑,将手里的竹箫放了,道:“如此月光,不可辜负——薛姑娘可愿对弈一盘?”

他的笑容里有些寂寞萧瑟的意味,让青茗心底里一阵难过。便无言坐了,摆开棋局,疏疏朗朗的落子声响起在月下。

“日间,靖姑娘说话实在是有些过了。”她拈起棋子,沉吟许久,才道,“我不是甚么江湖人,自不必看你们脸色,由我直说吧——公子若和她如此下去,只怕身子会一日差似一日。”

萧忆情蓦地抬头看她,脸色有些奇怪,许久才淡淡道:“她自是这样,我也惯了……”

说起那个绯衣女子,他的脸色就不再平静,用竹箫轻轻敲着阑干,忽然顺着方才曲子的调继续低吟:“共君此夜须沉醉,且由它、蛾眉谣诼,古今同嫉。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然重诺,君须记。”

“公子不似江湖人。”青茗的手停在半空,竟不知如何放那枚棋子,叹息,“吹箫也好,下棋也好,靖姑娘都是不会的罢。平日如何不寂寞?——青茗斗胆,邀公子回长安寒舍养病,如何?”

她慢慢的抬头看他,眼睛里有强自压抑的热切光芒。

“不似江湖人?”萧忆情忽然笑了笑,那月光映着他的脸,竟然有些苍凉的意味,“姑娘出身官宦人家,自幼养尊处优,又怎知如何才是江湖……”

“能有姑娘这样的朋友,我很高兴——吹箫,下棋……那自然都是好的。阿靖自小流落,是不懂这些。”他低头,看自己的手,仿佛上面有什么东西,然后抬头,对青茗道:“可我这双手上有多少血,姑娘未必知道——但是阿靖却懂。”

青茗的脸色渐渐苍白,啪的一声,棋子掉落在枰上。

“这盘棋不必下了……我输了。”她忽然伸手,拂乱了棋盘,眼里泪光盈盈。她低着头,细细将棋子分开,分着分着,便又乱了。她忙忙的将几粒杂进黑子中的白棋拣出,陡然间,她的手不动了,低着头,肩膀轻轻抽搐起来。

萧忆情坐在对面,静静看着她,却并未动容。

“眼看的这病是没法治了,不敢再耽误薛姑娘的时日。”明知她哭的原因,听雪楼主却淡淡的下了逐客令,那样漠然的口吻,和他平日口气大不一样。

“如果我说,你的病是有法子好的,只要你随我去了长安——你肯不肯?”青茗好容易平定了哽咽,忽地抬头,看着他苍白清俊的脸,幽幽问,“你肯不肯随我去薛家?”

他不答,沉默良久,转身拂袖离去。

青茗哭倒在花间。

如此的人中之龙,却是注定了不能长命的。

她想,见过了他这样的人,以后怕是任何男子也无法入她的眼了。

终究到了要走的那一日。长亭里,送别的人中竟然没有他。青茗心思便有些不定,抬眼看旁边的靖姑娘,却是一贯的冷淡,也不像知道了什么的样子。

“告辞了,各位。”也无甚话说,喝了几杯茶,和几个熟识一些的人说了些场面上的话,青茗接了诊金,起身告辞。阿靖笑笑,起来相送。

到了院门口,青茗忍不住回头,看向白楼。那里,在一片苍茫的青翠中,楼的影子有些孤寂。

“如果楼主能活得长久,必会求姑娘留下来。”

陡然间,耳边阿靖的声音淡淡响起,冷不丁的让青茗吓了一跳,怔怔说不出话来,只听她说道:“他平日从没甚么人可以说话——姑娘来的这几日,楼主确实过的快活了些。”

绯衣女子也和她一起立住身,看着白楼,目光淡淡的,却依稀蕴育深情。

“靖姑娘是江湖儿女,比不得青茗无能。”她叹了口气,心里却震了一下,“我和楼主,不过是闲来谈心下棋的朋友罢了。”

“你可知,在之前,楼主还从未和人这样聊过天……”阿靖看向她,目光变幻着,青茗不知道她是否看见了自己的心虚,却听的她微微一笑,道:“你来了真好——只可惜你是好人家的女儿,比不得我们这些江湖人,断断是不能耽误你的……”

青茗看着她,奇怪为什么她今日又和以往不一样起来,却已经到了门口。

于是,只好上车,告辞。

“靖姑娘,请转告公子,说——”在帘子放下来之前,青茗迟疑了一下,终于对外边的阿靖低声道,“说我昨日的话,都只是玩笑罢了,请他别放在心上。”

阿靖笑笑,也不问她昨日说的是什么,只点头道:“好。”

车把势吆喝一声,马车缓缓起步,待得走出几丈,青茗只觉心里堵得慌,忍不住把帘子一揭,探出头来对阿靖道:“请回去告诉萧楼主,他的病或许有法子!等到来年秋天,我研透了医书,再过来看诊……”

听得此语,远处的绯衣女子微微笑了,那笑容竟然如同阳光般耀眼。

“好,到时候,还请姑娘回来和楼主继续吹箫下棋。”她扬了扬手,便回去了。

青茗远远望着她,心中有诸多复杂的感触——那样的一个女子,宛如枝头上开着的红蔷薇花,即使花里面有晶莹的雨水,也是拿着重重的荆棘来围住了,不让任何人看见,那样骄傲孤独的在荒野里开放。

她忽然想:或许,的确只有她、才配得上跟了那人一生。

“人中龙凤”。以前无意中也听那些熟知所谓“江湖”的人说过这个词,曾经幻想过他们是一对怎样光芒夺目的绝世人物,可待得看见他们两个的时候,却知道,无论是龙、还是凤,原来都只是普通人而已。

而且,他们都是有病的,病在心里,病的连她也束手无策。

埋头扎进了书堆,一看便是一年,不管外面天翻地覆。终有一日,她拟出了一个药方,关了书阁的门,欢欢喜喜的抱着书从里面出来,匆忙地吩咐府里的人准备车马去洛阳听雪楼,却听得父亲在一边讶然道——

“萧楼主和靖姑娘,半年前就双双过世了,你竟不知?”

哗!她呆站在那里,手里的医书便滑落了满地。右手尚自紧握着一张纸——那里面,是她呕心沥血配出来的药方,为的,就是治好那个人缠身的恶疾。

然而……如今,竟甚么都不需要了?

“他、他是怎么……怎么死的?”她声音颤颤的问,失神的望着外面一片一片黄起来的秋叶,问,“不可能!又有谁能杀得了他!”

父亲愕然从药铺的柜台后面抬起头,见了女儿这等神色,心里明白了一些大概,便叹了口气:“听雪楼倒没有对外面说什么——听人说,似乎是起的内乱罢。就一日之间,萧公子和靖姑娘就同时去了,现在的新楼主据说是萧公子死前立的,姓石,才十五岁的一个女娃子。”

“这一回,萧家算是绝了后。唉,我们欠他家的,恐怕是永世也还不上了。”父亲是个恩怨分明的人,为了这个人情债还在那里叹气。

青茗不说话,俯身捡起了医书,便往外走去。

“茗儿,你去哪里?”父亲在后面急问。

她想了想,淡淡道:“去找人下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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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不同了。

高梦非死了……谢冰玉出嫁了。人事已经全非。

她没有去见新楼主,反正,也与那个孩子无关。

只有南楚带着她,来到了一个新建的阁楼前面。青茗没有进去,只站在门口看了看,里面没有人,只供着一把刀,一把剑。听说,这个阁子叫神兵阁。

她没有看见他们两个人的墓,南楚说:因为听雪楼结仇太多,最后决定不立碑,他们两人,就埋葬在北邙山麓那一片青青的碧草下,不知何处。

很好……青茗想,以后再也不会有人去打扰他们了。

只是,既不能吹箫,也不能下棋,那么他,一定是寂寞的了。但是无所谓……他自从一开始,就是惯于寂寞的人。何况泉下有靖姑娘在,他又如何会寂寞。

待得南楚走后,她望着他背影笑了笑:这个三楼主毕竟也是成亲的人了,有自己的妻子家人,听雪楼,断断已不是他的全部了——其实,能看开,何尝不好。

怕的,就是她这样。

青茗默默抬头,忽然看见山麓的另一边有一个黑衣的男子。他不知道是何时来的,站在一株蔷薇下,默然了良久,肩膀微微颤抖。

恍然间,她觉得那个人似乎有点眼熟,正要走过去,却看到石像一样站着的男子仿佛忽然间失去了力气,崩溃一样地跪了下来,深深亲吻着青草下的泥土。她不敢再走过去,只能这样默默的旁观。离得很远,风吹来,她只听到一些断断续续的哽咽。

从来无法想象,一个男子也会这样的痛哭。

蓦然间,她想起来了——这个人,正是江湖上另一个翻手为云覆手雨的人物,那个风雨组织的老大:秋护玉。也是雷楚云。

她恍然明白,不由淡淡笑了:原来,这个世上,被那两个人羁绊着的,并不是她一个人而已。

许久,待得那个人离去,青茗才回过头来,坐在石上,从腰畔抽出了一枝玉箫,用丝绢轻轻擦了擦。

她本是自小就学的箫,一直没和他说,只是因为更喜听他吹而已。而如今,泉下定然没有箫音,她便来为他吹上一曲,请他雅正。

吹的还是《金缕衣》,但是人却已经不在了。

她终于知道当初他吟的那首词,是这样的——

“德也狂生耳。偶然间、淄尘京国,乌衣门第。有酒惟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不信道、遂成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尊前、拭尽英雄泪。君不见,月如水。

“共君此夜须沉醉,且由他、娥眉谣诼,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寻思起、从头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

“有姑娘这样的朋友,我很高兴……”他曾说。

“等到来年秋天,我研透了医书,再过来看看……”自己曾承诺。

“好,到时候,还请姑娘回来和楼主继续吹箫下棋。”靖姑娘曾相邀。

她知道,他们两个人都是重诺言的,所以,他们一定也在等她过来一聚,从此,再无牵挂。

青茗坐在长长的青草原中,任凭山风吹着漆黑的长发,泪流满面。一边吹箫,一边回望着山下繁华依旧的洛阳。那里,该发生的依旧发生着,喧嚣着……但是在她看来,却似换了人间。

一曲毕,她起身,将箫在石上摔的粉碎,然后头也不回的离去。

她想,从此后,她是再也不会替江湖人治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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