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 ·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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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铁路路基约二十英尺到四十英尺高,有时给这种枝叶花簇的装饰所覆盖,或者说,这是细沙的裂痕吧,在其一面或两面都有,长达四分之一英里,这便是一个春日的产品。这些沙泥枝叶的惊人之处,在于突然间就构成了。当我在路基的一面,因为太阳是先照射在一面的,看到的是一个毫无生气的斜面,而另外的一面上,我却看到了如此华丽的枝叶,它只是一小时的创造,我深深地被感动了,仿佛在一种特别的意义上来说,我是站在这个创造了世界和自己的大艺术家的画室中,——跑到他正在继续工作的地点去,他在这路基上嬉戏,以过多的精力到处画下了他的新颖的图案。我觉得我仿佛和这地球的内脏更加接近起来,因为流沙呈叶形体,像动物的心肺一样。在这沙地上,你看到会出现叶子的形状。难怪大地表现在外面的形式是叶形了,因为在它内部,它也在这个意念之下劳动着。原子已经学习了这个规律,而孕育在它里面了。高挂在树枝上的叶子在这里看到它的原形了。无论在地球或动物身体的内部,都有润湿的,厚厚的叶,这一个字特别适用于肝,肺和脂肪叶〔它的字源γEiβω,labor,lapsus,是漂流,向下流,或逝去的意思;λοβos,globus,是lobe(叶),globe(地球)的意思;更可以化出lap(叠盖),flap(扁宽之悬垂物)和许多别的字〕,而在外表上呢,一张干燥的薄薄的leaf(叶子),便是那f音,或v音,都是一个压缩了的干燥的b音。叶片lobe这个字的辅音是lb,柔和的b音(单叶片的,B是双叶片的)有流音l陪衬着,推动了它。在地球globe一个字的glb中,g这个喉音用喉部的容量增加了字面意义。鸟雀的羽毛依然是叶形的,只是更干燥,更薄了。这样,你还可以从土地的粗笨的蛴螬进而看到活泼的,翩跹的蝴蝶。我们这个地球变幻不已,不断地超越自己,它也在它的轨道上扑动翅膀。甚至冰也是以精致的晶体叶子来开始的,好像它流进一种模型翻印出来的,而那模型便是印在湖的镜面上的水草的叶子。整个一棵树,也不过是一张叶子,而河流是更大的叶子,它的叶质是河流中间的大地,乡镇和城市是它们的叶腋上的虫卵。
而当太阳西沉时,沙停止了流动,一到早晨,这条沙溪却又开始流动,一个支流一个支流地分成了亿万道川流。也许你可以从这里知道血管是如何形成的。如果你仔细观察,你可以发现,起初从那溶解体中,有一道软化的沙流,前面有一个水滴似的顶端,像手指的圆圆的突出部分,缓慢而又盲目地向下找路,直到后来因为太阳升得更高了,它也有了更多的热力和水分,那流质的较大的部分就为了要服从那最呆滞的部分也服从的规律,和后者分离了,脱颖而出,自己形成了一道弯弯曲曲的渠道或血管,从中你可以看到一个银色的川流,像闪电般地闪耀,从一段泥沙形成的枝叶,闪到另一段,而又总是不时地给细沙吞没。神奇的是那些细沙流得既快,又把自己组织得极为完美,利用最好的材料来组成渠道的两边。河流的源远流长正是这样的一回事。大约骨骼的系统便是水分和硅所形成的,而在更精细的泥土和有机化合物上,便形成了我们的肌肉纤维或纤维细胞。人是什么,还不是一团溶解的泥土?人的手指足趾的顶点只是凝结了的一滴。手指和足趾从身体的溶解体中流出,流到了它们的极限。在一个更富生机的环境之中,谁知道人的身体会扩张和流到如何的程度?手掌,可不也像一张张开的棕榈叶的有叶片和叶脉的吗?耳朵,不妨想象为一种苔藓,学名Umbilicaria,挂在头的两侧,也有它的叶片似的耳垂或者滴。唇——字源labium,大约是从labor(劳动)化出来的——便是在口腔的上下两边叠着悬垂着的。鼻子,很明显,是一个凝聚了的水滴,或钟乳石。下巴是更大的一滴了,整个面孔的水滴汇合在这里。面颊是一个斜坡,从眉毛上向山谷降下,广布在颧骨上。每一张草叶的叶片也是一滴浓厚的在缓缓流动的水滴,或大或小;叶片乃是叶的手指;有多少叶片,便说明它企图向多少方向流动,如果它有更多的热量或别种助长的影响,它就流得更加远了。
这样看来,这一个小斜坡已图解了大自然的一切活动的原则。地球的创造者只专利一个叶子的形式。哪一个香波利盎【2】能够为我们解出这象形文字的意义,使我们终于能翻到新的一页去呢?这一个现象给我的欣喜,更甚于一个丰饶多产的葡萄园。真的,性质上这是分泌,而肝啊,肺脏啊,肠子啊,多得无底,好像大地的里面给翻了出来;可是这至少说明了大自然是有肠子的,又是人类的母亲。这是从地里出来的霜;这是春天。正如神话先于正式的诗歌,它先于青青的春天,先于百花怒放的春天。我知道再没有一种事物更能荡涤冬天的雾霭和消化不良的了。它使我相信,大地还在襁褓之中,还在到处伸出它的婴孩的手指。从那最光秃的额头上冒出了新的鬈发。世上没有一物是无机的。路基上的叶形的图案,仿佛是锅炉中的熔滓,说明大自然的内部“烧得火旺”。大地不只是已死的历史的一个片段,地层架地层像一本书的层层叠叠的书页,主要让地质学家和考古学家去研究;大地是活生生的诗歌,像一株树的树叶,它先于花朵,先于果实;——不是一个化石的地球,而是一个活生生的地球;和它一比较,一切动植物的生命都不过寄生在这个伟大的中心生命上。它的剧震可以把我们的残骸从它们的坟墓中暴露出来。你可以把你的金属熔化了,把它们铸成你能铸成的最美丽的形体来;可是不能像这大地的溶液所形成的图案那样使我兴奋。还不仅是它,任何制度,都好像放在一个陶器工人手上的一块粘土,是可塑的啊。
【2】香波利盎(Jean Jacques Champollion-Figeac, 1778—1867):法国考古学家。
不多久,不仅在这些湖岸上,在每一个小山,平原和每一个洞窟中,都有霜从地里出来了,像一个四足动物从冬眠中醒了过来一样,在音乐声中寻找着海洋,或者要迁移到云中另外的地方。柔和劝诱的融雪,比之用锤子的雷神,力量大得多。这一种是溶解,那另一种却把它击成碎片。
土地上有一部分已没有了积雪,一连几个温暖的日子把它的表面晒得相当的干燥了,这时的赏心悦目之事是用这新生之年的婴孩期中各种初生的柔和的现象,来同那些熬过了冬天的一些苍老的植物的高尚的美比较,——长生草,黄色紫菀,针刺草和别种高雅的野草,往往在这时比它们在夏季里更加鲜明,更加有味,好像它们的美非得熬过了冬才到达成熟时期似的;甚至棉花草,猫尾草,毛蕊花,狗尾草,绣线草,草原细草,以及其他有强壮草茎的植物,这些都是早春的飞鸟之无穷的谷仓,——至少是像像样样的杂草,它们是大自然过冬的点缀。我特别给羊毛草的穹隆形的禾束似的顶部所吸引;它把夏天带到冬日我们的记忆中,那种形态,也是艺术家所喜欢描绘的,而且在植物王国中,它的形式和人心里的类型的关系正如星象学与人的心智的关系一样。它是比希腊语或埃及语更古老的一种古典风格。许多冬天的现象偏偏暗示了无法形容的柔和,脆弱的精致。我们常听人把冬天描写成一个粗莽狂烈的暴君;其实它正用情人似的轻巧的手脚在给夏天装饰着鬈发呢。
春天临近时,赤松鼠来到了我的屋子底下,成双作对,正当我静坐阅读或写作的时候,它们就在我脚下,不断地发出最奇怪的唧唧咕咕的叫声,不断地长嘶短鸣;要是我蹬了几脚,叫声就更加高,好像它们的疯狂的恶作剧已经超过了畏惧的境界,无视于人类的禁令了。你别——叽喀里——叽喀里地叫。对于我的驳斥,它们听也不听,它们不觉得我声势汹汹,反而破口大骂,弄得我毫无办法。
春天的第一只麻雀!这一年又在从来没有这样年轻的希望之中开始了!最初听到很微弱的银色的啁啾之声传过了一部分还光秃秃的,润湿的田野,那是发自青鸟、篱雀和红翼鸫的,仿佛冬天的最后的雪花在叮当地飘落!在这样的一个时候,历史、编年纪、传说,一切启示的文字又算得了什么!小溪向春天唱赞美诗和四部曲。沼泽上的鹰隼低低地飞翔在草地上,已经在寻觅那初醒的脆弱的生物了。在所有的谷中,听得到溶雪的滴答之声,而湖上的冰在迅速地溶化。小草像春火在山腰燃烧起来了,——“et primitus oritur herba imbribus primoribus evocata,”【3】——好像大地送上了一个内在的热力来迎候太阳的归来;而火焰的颜色,不是黄的,是绿的;——永远的青春的象征,那草叶,像一根长长的绿色缎带,从草地上流出来流向夏季。是的,它给霜雪阻拦过,可是它不久又在向前推进,举起了去年的干草的长茎,让新的生命从下面升起来。它像小泉源的水从地下淙淙的冒出来一样。它与小溪几乎是一体的,因为在六月那些长日之中,小溪已经干涸了,这些草叶成了它的小道,多少个年代来,牛羊从这永恒的青色的溪流上饮水,到了时候,刈草的人把它们割去供给冬天的需要。我们人类的生命即使绝灭,只是绝灭不了根,那根上仍能茁生绿色的草叶,至于永恒。
【3】拉丁文:春雨带来一片新绿。
瓦尔登湖迅速地融冰了。靠北,靠西有一道两杆阔的运河,流到了东面更阔。一大部分的冰从它的主体上裂开了。我听到一只篱雀在岸上灌木林中唱着,——欧利,欧利,欧利,——吉泼,吉泼,吉泼,诧,却尔,——诧,维斯,维斯,维斯。它也在帮忙破裂冰块,冰块边沿的那样巨大的曲线是何等的潇洒,跟湖岸多少有着呼应,可是要规则得多了!这是出奇的坚硬,因为最近曾有一度短短的严寒时期,冰上都有着波纹,真像一个皇宫的地板。可是风徒然向东拂过它不透光的表面,直到吹皱那远处活的水波。看这缎带似的水在阳光底下闪耀,真是太光辉灿烂了,湖的颜容上充满了快活和青春,似乎它也说明了游鱼之乐,以及湖岸上的细沙的欢怡。这是银色的鱥(guì)鱼鱼鳞上的光辉,整个湖仿佛是一条活跃的鱼。冬天和春天的对比就是这样。瓦尔登死而复生了。可是我已经说过,这一个春天湖开冻得更为从容不迫。
从暴风雪和冬天转换到晴朗而柔和的天气,从黑暗而迟缓的时辰转换到光亮和富于弹性的时刻,这种转化是一切事物都在宣告着的很值得纪念的重大转变。最后它似乎是突如其来的。突然,注入的光明充满了我的屋子,虽然那时已将近黄昏了,而且冬天的灰云还布满天空,雨雪之后的水珠还从檐上落下来。我从窗口望出去,瞧!昨天还是灰色的寒冰的地方,横陈着湖的透明的皓体,已经像一个夏日的傍晚似的平静,充满了希望,在它的胸怀上反映了一个夏季的夕阳天,虽然上空还看不到这样的云彩,但是它仿佛已经和一个远远的天空心心相印了。我听到有一只知更鸟在远处叫,我想,我好像有几千年没有听到它了。虽然它的乐音是再过几千年我也决不会忘记的,——它还是那样甜蜜而有力量,像过去的歌声一样。啊,黄昏的知更鸟,在新英格兰的夏日的天空下!但愿我能找到他栖立的树枝!我指的是他;我说的是那树枝。至少这不是Turdus migratorius【4】。我的屋子周围的苍松和矮橡树,垂头丧气已久,突然又恢复了它们的好些个性,看上去更光亮,更苍翠,更挺拔,更生气蓬勃了,好像它们给雨水有效地洗过,复苏了一样。我知道再不会下雨。看看森林中任何一个枝桠,是的,看看你那一堆燃料,你可以知道冬天过去没有。天色渐渐黑下来,我给飞鹅的唳声惊起,它们低飞过森林,像疲倦的旅行家,从南方的湖上飞来,到得已经迟了,终于大诉其苦,而且互相安慰着。站在门口,我能听到它们拍翅膀的声音;而向我的屋子方向近来时,突然发现了我的灯火,喋喋的声浪忽然静下来,它们盘旋而去,停在湖上。于是我回进屋子里,关上门,在森林中度过我的第一个春宵。
【4】候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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