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青镇圭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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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苏转装模作样地翻看着手中的军事情报,这些情报都是有快马交接到秦王政的手中,后者会命人复制一份,第一时间送到他这里。并不是想要这个还未束发的公子扶苏能有什么过人的见地,只是在潜移默化的培养他执政的能力。
正忍不住把眼神从写满情报的竹简上,转移到身侧的少年身上时,扶苏忽然发现那少年居然转过了头来,两人的目光对了个正着。复苏忍住想要躲开的冲动,定定地看着他。
少年还很稚嫩的脸庞上一片沉静,只听他淡漠的开口道:“若是公子想要问宫中的流言,请尽管问。”
这样的机会,扶苏自然求之不得。他放下手中的竹简,沉声问道:“孤听人传汝曾是罪人吕不韦的门客,可有此事?”
少年单薄的唇轻蔑地一勾,缓缓道:“公子居然信?吕相去时,臣才几岁?何来门客之说?”
扶苏自然知道这种流言荒诞不经,可无风不起浪,他顺势继续追问自己一直疑惑的问题:“卿之祖父曾离秦国,封地被夺,那……卿居何处?”扶苏一字一句的斟酌,生怕有所冒犯。
但虽然小心到如此地步,少年闻言,脸上的表情也随之僵硬了一下。垂在身侧的手悄悄的紧握成拳,少年低垂眼帘,掩住了双目的情绪。“祖父去后,甘家如大厦将倾,万劫不复。臣幸得师父收养,才得以有今日。”
“师傅?”扶苏挑了挑眉,毫不掩饰对于少年口中的那个师傅的兴趣。能将一个孩童调教成秦国上卿,那本人又将是何样的惊才绝艳。
少年抿了抿唇,像是在犹豫什么,半晌之后才艰难的说道:“吾师……曾是吕相门下之客……只是闲散人等,寻丹问药而已。”
扶苏一愣,这才知道这流言居然还真有些靠边。他此时才注意到,少年口中U意一直称吕不韦为吕相的,看来虽然并无直接瓜葛,这少年也绝不是踩低捧高之辈。
看着少年木然中难掩紧张的神情,扶苏不由得一笑道:“无妨,当年吕相门下三千门客,多乃滥竽充数罢了。”说罢又觉得有些不对味,他这不是在说人家师傅是滥竽吗?
果然见少年的脸色一沉,扶苏这下也不好再问他师父的事情,不过反正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就行,报到父王那里,总会找到的。扶苏也厚脸皮的当之前的话根本不存在,反正父王无数次的言传身教让他明白,身为上位者就是需要城墙厚的脸皮。
“汝师只汝一名弟子?”扶苏发誓,他只是受不了殿内窒息的气氛,随口一问,绝对不是想要套话。
少年的表情已经恢复了正常,一板一眼的恭敬回答道:“吾师来秦前,曾有一位弟子。臣曾听师言及几次,但并未见过,那位师兄应在赵国。”
扶苏的眼角余光正好瞥到手中的军事情报,不由轻笑道:“赵国,已成历史。”说罢便把手中的竹简往少年的方向递去。
秦趁赵连年天灾再度发起攻击,武安君李牧领兵迎之,李牧镇守边疆多年,败秦数次,王翦便不与其针锋相对,便对赵王迁用离间计。李牧功高盖主,赵王迁早就心存忌惮,离间计一出,赵王迁便夺李牧军权。李牧因前线秦国大军压境,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拒绝交出军权。此举令赵王迁越发不安,下令派人暗中逮捕李牧,夺其虎符。
“赵王迁自毁其臂啊!武安君愚忠矣。”扶苏用食指轻敲桌面,开始思考这是否要救李牧这个盖世名将。但这个问题,恐怕他父王也曾考虑过。这战国乱世的四大名将,起翦颇牧,白起,王翦,廉颇,李牧。秦赵两国分别拥有两名,但白起已死,廉颇老矣,只剩王翦与李牧……罢了,此时恐怕也已经晚了,李牧在赵国的威望恐怕要比赵王迁还要高,赵王迁不动则已,一动手便必然会雷霆万钧。
即使是愚蠢如赵王迁,恐怕也会懂得夜长梦多的道理。
扶苏的目光落在了身旁的少年处,见他正好看完竹简抬起头,两人的目光一接触,便已知对方都想的差不多均为这一代名将的末路而沉默了起来。
没有人会说王翦卑鄙,离间计自古便被用的炉火纯青,他们身处在不同的两个阵营,王翦只是用金银珠宝贿赂了奸臣郭开,便让大秦士兵免于战争厮杀,这是大功一件。而且若是赵王迁向秦王政信任王翦一样无比信任着李牧,恐怕这种事情也不会发生。
少年的心情有些低落,他抚摸着竹简上的纹路,低低的问叹息道:“何为法度?何为规则?是君王所言?是智者所言?还是圣人所言?……”
扶苏闻言一怔,他没想到,这句他们初见时他所说的话,少年竟会一直记在心里。
“规则,分天道规则和人道规则。清泉自高往低而流,日月星辰东起西落,此乃天道规则,非人力所不能及也。吾辈亦不奢望。”
扶苏转过身,拿起身后青镇圭的盒子,放在了桌面上,想要碰触青镇圭的圭面,却又克制的收回了手,紧握成拳。他还不是王,所以没有资格拿起那面青镇圭。
“而拥兵几何,赋税几何,铸币几何,此乃人道规则。”
“于是乎,规则,应是君父所言”
扶苏深深的吸了口气,低头看着面前的青镇圭,淡淡道:“这天下乱世已久,应有人另立规则矣。”
他没有说出口,但言下之意,少年却心领神会。
韩国已灭,赵国危在旦夕,秦国统一六国,指日可待。
这世间的规则,理当由最至高无上的那个人制定!
扶苏在殿内安坐,等着最新的前方战报。荆轲刺秦王,虽未尽全力,却引的秦王大怒,天下震动。秦王政派大将王翦挥军伐燕。而燕国都城蓟的破城之日,也指日可待。
即使过去了快要一年的时间,但每当想起那日在咸阳宫大殿上的危急时刻,扶苏都忍不住后怕不已。
荆轲带着樊於期的头颅和燕国督亢一带的地图敬献给父王,谁都没有想到居然会图穷匕见。而父王的政令,大臣上朝不许佩带兵器当时的场面无比混乱。虽然父王手中有剑,还有许多臣子拼命上前阻拦,但荆轲也是被砍伤了八次之后,才跌倒在地。
扶苏摸了摸右手的手腕,他当时也是反射性地想要冲出去,但站在他身后的那个人,却一直死死的拽着他的手腕。他完全没有想到,那么瘦小的身躯里,居然蕴含着那么强大的力量。
直到荆轲被肢解分尸,对方都没有放开过他的手。
扶苏苦笑,也许最卑鄙的是他才对。十几岁少年的收劲能有多大?他如果真想要挣脱又怎么会挣脱不了?
是他一转念之间,考虑的太多了。
如果父王真的被刺身亡,那么他就会登基……这也是少年在那一瞬间想到的吧?所以才会不肯放他去涉险。
事后少年还特意去父王面前请罪,把他没有上前护驾的责任全揽在自己身上,甘愿受罚。
他却什么都不能解释,不能说。
只能保持缄默。
殿门外传来熟悉的玉环佩碰撞的清脆声音,还未等对方出声,扶苏便抢先道:“毕之,进来吧。”
“公子,燕都蓟京被破,燕王喜及太子丹逃奔辽东,匿于衍水后,燕王喜将太子丹斩首以献秦王。”还未等进殿门,少年清朗的声音便已经传来,显然也是迫不及待。
扶苏闻言皱眉,虽然他对太子丹恨之入骨,但两人各为其主立场不同,所以也并不觉得对方所作所为有何不妥。刺杀敌人阵中最重要的一个人,来瓦解危机,是政治上最简单粗暴的解决办法。若是真让太子丹一击得手,那么秦国现在即使是他登基为王,也必将是一团散沙。
毕竟他太年轻,而且秦国树大招风已经成为众矢之的,若父王当真西去,那么就算已经被灭的那几个国家也会立刻揭竿而起死灰复燃。
这样目光独到的英才,居然会死在自己的父亲燕王王喜手中,实在是令人唏嘘,扶苏想起多年之前,他也曾经在与秦国当质子的太子丹有过几次接触,现在却已物是人非,不禁目光微沉。
每个人都会死去的,但如此繁花似锦的人间,又有谁不留恋。
扶苏想到父王最近几年开始召见方士,不由得长叹,他也没有想到,自家侍读的师傅,居然就是一个方士,虽然对方仅留在宫中一年便去神游四方了,但也许当年他无意间的那个引荐,导致了现在甚至以后会濒临失控的局面。
虽然只是一愣神,但扶苏脑中已转过了千般思绪,他俊颜之上的表情也没丝毫变化。
他已经习惯与在人前隐藏自己的想法,这已经逐渐成为一个本能,即使面对着的,是最亲近的侍读也一样。
而他面前的少年,在成长中也慢慢蜕变。他不在总绷着一张脸,固执的坚持着自己的骄傲,而是柔和了五官,换上了和善的笑容,无论谁第一眼看到,都会觉得是个俊朗的少年,给人无比亲近之感。只是扶苏知道,少年和他一样,也学会了给自己戴上一张面具,把心思细细密密的埋藏在了心底。
接过少年递给他的竹简,扶苏仔细地又看了一遍,抬起头时发现少年正定定地看着桌案上放着的青镇圭,不禁挑眉问道:“毕之,可有何不妥?”
这青镇圭,自从上次他把盒子拿到桌案上后,便再也没有送回去。现在他在私底下无人之时,也曾偷偷摸过几下那冰凉的圭面。
少年咬了咬下唇,踌躇了片刻,终究还是开了口说道:“秦法,群臣侍殿上者,不得持尺兵。诸郎中执兵,皆陈殿下,非有诏不得上。秦王亲立的规则,反而差点害死他自己。这规则,究竟如何立之?”
扶苏放下手中的竹简,在袅袅而升得香薰炉烟中,静静的思考着。
这个问题显然在少年心中存在已久,既然开了头,他便侃侃而谈下去:“此会军报所言,燕国王公大臣除太子丹外,全部留的性命。灭韩赵魏楚四国时,也无任何杀戮,秦王此举仁义。现今六国仅剩齐国残存,统一天下指日可待,但臣恐六国贵族不甘于此日后必为祸患。”他顿了顿后,字字掷地有声的说道,“王座是用鲜血而涂成的,秦王应该让那些人知道,要么臣服,要么死。”
扶苏眼中划过深思,这个问题他以前也隐隐约约的想过。但父王并不大开杀戒,这对师从大儒淳于越的他来说,也是颇为认同的。儒家思想的核心是有孔子提出的“仁义礼”,这三个字扶苏还是很认同的。他与少年经常辩论,便知此乃今天一个的议题,扶苏细细思量,唇边扬起笑容,却是很满意少年已经开始学会了质疑。
质疑这个世界上存在的所有规则,才能建立起自己心中的规则,这是成长的一个信号。
每个人心中,都有着属于自己的青镇圭。
只是有些人会完全复制其他人的模样形状,有些人确实喜欢自己雕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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