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骡的寻找 · 01 二人与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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骡:……直到第一基地沦陷,骡政权的建设性才终于显现。在第一银河帝国全盘瓦解后,他是历史上第一位拥有统一版图、疆域直逼真正帝国的统治者。早先由基地所建立的商业帝国,虽有心理史学的预言作为无形的后盾,结构却过于松散与多元。相较之下,骡的“行星联盟”则是一个控制严密的政体,尤其是在所谓的“寻找时期”……
──《银河百科全书》
01 二人与骡
关于骡以及他的“帝国”,《银河百科全书》其实用了许多篇幅详加叙述,不过几乎都和这个故事没有密切关系,而且大多相当枯燥无味。简单地说,它主要是在阐述导致“联盟第一公民”崛起的各种背景条件,以及其后的各种影响——“联盟第一公民”是骡的正式头衔。
若说骡在短短五年间赤手空拳打下大片江山这个事实,使得百科全书中“骡”这一条的作者感到有些讶异,这个情绪也被他隐藏得很好。而骡的扩张后来戛然而止,进入为期五年的“守成期”,作者也并未在字里行间显露任何惊讶。
因此,我们只好舍弃《银河百科全书》,继续沿用我们说故事的老路子,开始审视第一与第二银河帝国之间的“大断层”历史中,紧接着五年“守成期”之后的发展。
“联盟”的政治相当稳定,经济也算是繁荣富庶。在骡的专制统治下,既然出现罕有的太平岁月,几乎没有人愿意回到过去那种动荡不安的时代。在那些五年前自称为“基地体系”的世界中,也许偶尔会有些怀旧与惋惜的情绪,但顶多如此而已。基地体系的领导阶层,没有利用价值的皆已不在人世,尚有利用价值的则已一律“回转”。
而在“回转”人士当中,最受重用的便是汉・普利吉,他现在已经是一名中将。
在基地时代,汉・普利吉是情报局的上尉军官,也是地下民主反动派的成员。基地不战而降之后,普利吉曾经与骡誓不两立,直到成为一名“回转者”为止。
汉・普利吉的“回转”并非普通的见风转舵,这点他完全心知肚明。他之所以会有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乃是由于骡是具有强大精神力量的突变种,能够随意改变其他人的心志。但是普利吉对这点非常满意,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实上,对“回转”的状况心满意足,正是“回转”的主要征状。不过对于这个问题,汉・普利吉已不再有半点好奇心。
他刚结束第五次的远征,从“联盟”境外的银河星空归来。这位经验丰富的太空人兼情报员,对于即将觐见“第一公民”这件事,感到实在没有什么意思。他那张似乎由毫无纹理的木材刻成的、仿佛永远无法露出笑容的严肃脸孔,一点未曾表露这种情绪——可是,任何表情都是没有必要的。因为骡能透视内心的情感,一直钻到心灵最细微的角落,就像普通人看得懂肢体语言一样。
普利吉依照规定,将他的飞车停在当年总督所用的车库中,自己徒步走进官邸广场。他沿着画有箭头的路径走了一英里,一路上空无一人且静寂无声。普利吉知道,在占地数平方英里的官邸广场上,没有一名警卫或士兵,也没有任何武装人员。
骡不需要任何人保护。
骡本人,就是自己最佳的、全能的守护神。
当官邸耸立在眼前时,普利吉仍然只听得见自己轻巧的脚步声。这座建筑物的外墙由坚固的金属制成,发出辉煌耀眼的闪光。其中的拱门设计得大胆而夸张,充分表现出昔日帝国的建筑风格。这座官邸傲然耸立在空旷的广场上,俯视着地平线上拥挤的城市。
官邸里面住的就是那个人——只有他自己一个人。一个新的贵族政体,以及“联盟”的整个架构,全部奠基于他超凡入圣的精神异禀上。
随着这位将军的脚步,巨大、光滑而沉重的外门缓缓打开。他走了进去,步上一个宽广的坡道,滑梯便载着他无声无息地迅速上升。他来到了官邸中最灿烂的尖塔,置身于一扇朴素的小门之前,这扇门后面就是骡的房间。
门打开了……
拜尔・程尼斯很年轻,而拜尔・程尼斯并非一名“回转者”。换成比较普通的说法,就是他的情感结构并未被骡动过手脚。他的七情六欲与意志,仍旧完全取决于先天的素质与后天的环境。对这一点,他自己也感到很满意。
他还不到三十岁,却已经在这个首都非常有名。他生得英俊,头脑又精明,因此在社会上十分吃得开。而且他聪明伶俐,又不失沉着冷静,所以在骡身旁也很得宠。对这两方面的成就,他自己当然极为骄傲。
今天,骡竟然私下召见他,这还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他徒步走在闪闪发亮的路径上,一路向“发泡铝”尖塔丛的方向前进。在帝国时代,那里曾是卡尔根总督的官邸,他们奉皇帝的名义统治着卡尔根。后来,那里又成为独立统领的官邸,他们打着自己的旗帜统治着卡尔根。如今,“联盟第一公民”以这里作为根据地,统治着自己一手建立的帝国。
程尼斯随口轻哼着小调。对于这次的召见,他一点不觉得纳闷。自然是关于第二基地!那个无所不在的幽灵,骡只是因为对它有所顾忌,便毅然中止了无止境的扩张政策,改采安稳的静态路线。根据官方的说法,则是进入所谓的“守成期”。
目前外面流传着好些谣言——这种事谁也制止不了。骡准备再度发动攻势;骡发现了第二基地的下落,很快就会展开攻击;骡与第二基地达成了协定,双方同意瓜分银河系;骡终于确定第二基地并不存在,即将把整个银河纳入势力范围……
这类随时能在大街小巷听到的谣言,不值得在此一一列举。这些谣言甚至不是第一次出笼,只不过如今似乎比较具体。对于那些不安于稳定呆滞的太平岁月,而希望在战争、军事冒险、政治危机中大捞一票的投机分子而言,这实在是值得高兴的事。
拜尔・程尼斯就是其中之一。他并不惧怕神秘的第二基地。话说回来,他甚至对骡也无所畏惧,还常常因此沾沾自喜。有些人对他的年少得志看不顺眼,认为他只是个轻浮的花花公子,稍微有那么一点小聪明,竟然就敢公然嘲讽骡的外貌,以及他的隐居式生活——他们或许都在暗中等待他受到报应。没有人胆敢附和程尼斯,也没有几个人敢发笑。可是程尼斯却始终安然无事,声誉反倒因此越来越高。
程尼斯顺着自己哼的小调,唱了几句即兴的歌词。他的歌词反复而单调,没有什么意义:“第二基地,威胁我们的国家,威胁着宇宙万物。”
他到了官邸之前。
随着他的脚步,巨大、光滑而沉重的外门缓缓打开。他走了进去,步上一个宽广的坡道,滑梯便载着他无声无息地迅速上升。他来到了官邸中最灿烂的尖塔,置身于一扇朴素的小门之前,这扇门后面就是骡的房间。
门打开了……
骡没有任何其他名字,他的头衔也只有“第一公民”而已。他正透过单向透光的墙壁向外望去,眺望着地平线上灯火通明的大都会。
在渐渐黯淡的薄暮中,星辰一颗颗绽现,每一颗星皆臣服于他脚下。
想到这里,他微微一笑,笑容中带着一丝悲痛。世人所效忠的对象,竟然是个深居简出的人物。
他其貌不扬——乍看之下令人忍俊不禁。体重仅有一百二十磅,身高却有五英尺八英寸。他的四肢骨瘦如柴,好像是随便挂在皮包骨的身躯上。而他瘦削的脸庞,则几乎被三英寸高的大鼻子全部遮掩。
唯独他的双眼,与滑稽的外表极不相称。那双眼睛是如此温柔——对银河系最伟大的征服者而言,那实在是一种奇异的温柔——而其中的哀伤,也从来未曾完全消退。
此地是一个繁华世界的繁华首府,欢乐富足应有尽有。他曾经考虑过定都于基地,那是他所征服的最强大的对手,可是它远在银河的最外缘。卡尔根的位置则较为适中,而且拥有贵族政体的悠久传统,就战略观点而言,对他也比较有利。
然而此地传统的欢乐气氛,再加上空前的繁华,并不能让他的心境平静。
人们敬畏他,服从他,甚至也许还尊敬他——敬而远之。可是,谁看到他能不产生轻蔑的情绪呢?当然只有那些“回转者”。他们的人造忠诚又有什么价值呢?简直是太乏味了。他大可替自己加上许多封号,发明各种繁复的礼数,但是那样做也无法改变任何事实。最好——或者至少是“不妨”——就当一个“第一公民”,并将自己隐藏起来吧。
他心中突然涌现一股报复的念头——既强烈又残酷。银河系不准有任何一处反抗他。五年来,他藏身于卡尔根,一直按兵不动,就是因为顾忌那个虚无缥缈的第二基地,顾忌它无止无尽又无所不在的神秘威胁。如今他才三十四岁,年纪并不算大——他却感觉自己老了。虽然具有突变的强大精神力量,他的肉体却孱弱不堪。
每一颗星辰!每一颗目力所及,以及每一颗不可见的星辰,都要为他所有!
他要报复所有的人,因为他并不属于人类。他要报复整个银河系,因为银河系容不下他。
头上的警告灯突然轻轻闪起。他知道有人走进官邸,并能感知那人的行径。同时,在寂寞的暮色中,他突变的感应力似乎变得更强烈、更敏锐,他感觉到那人的情感起伏正敲击着自己的大脑。
他毫不费力就知晓了来者的身份,那是普利吉。
昔日效忠基地的普利吉上尉;从未受过那个腐败政府重用的普利吉上尉;曾经只是一名小小间谍的普利吉上尉。而他铲除基地后,开始大力拔擢普利吉,先授他以一级上校的军阶,进而晋升他为一名将军。普利吉将军的活动范围,如今已涵盖整个银河系。
这位普利吉将军曾经是最顽强的叛逆,现在却百分之百忠心耿耿。然而,他的忠诚并非因为得到任何利益,并非出于感激之情,也并非由于什么交换条件——他的忠诚纯粹是“回转”造成的结果。
骡可以清楚感觉到汉・普利吉那强固不变的表层意识,这层由“忠诚”与“敬爱”所构成的意识,是他五年前亲自植入的,控制着普利吉情感中每一道小小的波纹。在这个表层之下,还深深埋藏着一个原本的自我——个性顽固、目无法纪、理想主义。不过即使是骡自己,现在也几乎觉察不到了。
身后的门打开了,于是他转过身来。原本透光的墙壁立时变成不透明,紫色的暮光随即消失,由室内核灯泡的白炽光芒所取代。
汉・普利吉在指定的座位坐下。由于这是私下召见,他并未对骡鞠躬或下跪,也没有使用任何敬称。骡仅仅是“第一公民”,只需要称呼他“阁下”即可。任何人在他面前都可以坐下来,即使背对着他也无妨,只要你有这个胆量。
在汉・普利吉看来,这些都是骡对自身力量充满自信的明证,他对这点由衷地感到满意。
骡开口道:“我昨天收到了你的报告。普利吉,我不否认它令我有些失望。”
将军的一对眉毛凑到了一块。“是的,我也想到了——但我实在无法得到别的结论。阁下,第二基地真的不存在。”
骡沉思了一会儿,然后缓缓摇了摇头,这是他的习惯性动作。“可是艾布林・米斯发现过证据,我们不能忘记艾布林・米斯的证据。”
这是个老掉牙的故事了。普利吉毫不修饰,单刀直入地说:“米斯或许是基地最伟大的心理学家,可是和哈里・谢顿相比,他只算一个婴儿。他当初研究谢顿计划,是在您的精神控制和刺激下进行的。也许您逼得他太紧,而他可能作出了错误的结论。阁下,他一定是弄错了。”
骡叹了一口气,细瘦的脖子上伸出一张哀伤的脸庞。“假使他能多活一分钟就好了,他当时正要说出第二基地的下落。我告诉你,他真的知道。我根本不必隐遁,根本不必一等再等。如今浪费了那么多时间,五年就这么白白溜走了。”
对于主子如此软弱的渴盼,普利吉无法产生任何反感,受控的心灵不允许他这么想。反之,他感到有些忧虑不安,因此他说:“阁下,可是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其他的解释呢?我进行了五次探索,每次都是由您亲自选定路线,我保证把每颗小行星都翻遍了。那是三百年前的事——据说旧帝国的哈里・谢顿建立了两个基地,作为新帝国的核心,以取代那个垂死的帝国。谢顿死后一百年,第一基地——我们都极为熟悉的那个基地——已经在银河外缘变得家喻户晓。谢顿死后一百五十年——基地和旧帝国进行最后一战的时候——它的名声就传遍了整个银河系。如今已过了三百年,谜一般的第二基地究竟在哪里?它在银河中没有制造过一个小漩涡。”
“艾布林・米斯说它隐藏得很好。唯有如此,它才能够掩饰弱点,发挥敌明我暗的力量。”
“除非它不存在,否则不可能隐藏得那么彻底。”
骡抬起头来,一双大眼睛射出锐利而机警的目光。“不对,它的确存在。”一根瘦骨嶙峋的手指猛然指向对方,“我们的战略需要作一点点改变。”
普利吉皱起眉头。“您计划亲自出马?我可不敢苟同。”
“不,当然不是。你必须再去一次——最后一次。但这次要和另一个人联合指挥。”
一阵沉默之后,普利吉以生硬的声音问:“阁下,是谁?”
“卡尔根本地的一个年轻人,拜尔・程尼斯。”
“阁下,我从来没听过这个人。”
“没错,我也这样想。不过他的心思灵敏,野心也不小——而且他还未曾‘回转’。”
普利吉的长下巴抽动了一下。“我看不出这样做有什么好处。”
“普利吉,有好处的。虽然你机智过人,经验丰富,并且对我忠心耿耿,不过你是一名‘回转者’。你对我的忠诚是强制性的,自己根本做不了主。你在丧失原有情感的同时,还丧失了一点东西,一种微妙的自我驱策,而这是我无法弥补的。”
“阁下,我并没有这种感觉。”普利吉绷着脸说,“我仍然清清楚楚记得与您为敌的那段日子。我认为自己绝不比当年差。”
“当然不差。”骡的嘴角撇出一个微笑,“对于这个问题,你的判断很难客观。那个程尼斯,嗯,他野心勃勃——却是为自己着想。他百分之百可靠——因为他只忠于自己。他明白唯有依附我,自己才能步步高升,因此他会不择手段地助长我的权势,以便他的依附可长可久,而且登峰造极。他如果跟你一块去,会比你多带着一股进取心——出于自私的进取心。”
“那么,”普利吉仍然坚决反对,“既然您认为‘回转’会造成障碍,何不解除我的‘回转’。现在,您绝对可以信得过我。”
“普利吉,万万不可。当你在我面前,或者说,在武器射程内,你必须牢牢维持‘回转’的状态。倘若我解除对你的控制,下一分钟我就是个死人。”
将军的鼻孔翕张。“您这么想令我很难过。”
“我并没有想伤害你。但是,假使你的情感能够循着自然的动机自由发展,你无法想象会造成什么状况。人人都痛恨受到控制,正是因为如此,普通催眠师绝对无法将非志愿者催眠。而我却做得到,因为我并不是催眠师。相信我,普利吉,你无法显露——甚至无从察觉的恨意——是我无论如何不愿面对的。”
普利吉低下头。莫名的无力感扑天盖地而来,令他内心感到沉重而灰暗。他勉强开口道:“可是您又如何能相信那个人?我的意思是,完全信任他,就好像信任我这个‘回转者’。”
“嗯,我想我不能完全信任他。这就是你必须跟他同行的原因。普利吉,想想看,”骡将自己埋在高大的扶手椅中,上身靠着柔软的椅背,看来好像一根会动的牙签,“假如真的让他找到第二基地——万一他竟然想到,和他们打交道也许更有利可图——你了解了吗?”
普利吉的双眼流露出极度满意的光彩。“阁下,这样好多了。”
“这就对了。不过你要记住,必须尽量给他行动自由。”
“那当然。”
“普利吉……嗯……此外,那个年轻人外表英俊,性情随和,非常讨人喜欢。你可别让他唬住了。他其实是个既危险又无情的角色。除非已有万全准备,你不要随便和他作对。我说完了。”
于是骡又变得孤独一人。他关掉灯光,面前的墙壁便恢复透明。现在的天空是一片紫色,城市则成了地平线上的一团光点。
这一切有什么意义?他果真成为万物的主宰又如何?那就能使普利吉这种人不再高大强壮、充满自信吗?就能令拜尔・程尼斯变得丑陋不堪吗?又能让自己完全改头换面吗?
他诅咒着这些疑惑。可是,自己究竟在追求什么呢?
头上的警告灯突然轻轻闪起。他知道有人走进官邸,并能感知那人的行径。同时,虽然不太想那么做,他还是感觉到那人轻微的情感起伏敲击着自己的大脑。
他毫不费力就知晓了来者的身份,那是程尼斯。在程尼斯心中,骡察觉不出整齐划一的情绪,那里只有一个顽强心灵中的原始复杂性格,自幼受到宇宙间杂乱无章的万事万物影响,从来没有好好塑造过。他的心思如巨浪般汹涌澎湃,表层浮着谨慎小心的念头,不过那却十分薄弱,暗处的漩涡竟然还藏着刻薄下流的言语。更深的层次汹涌着自私自利的洪流,还有残酷的想法在四处迸溅。而最底下那一层,则是由野心构筑成的无底洞。
骡觉得自己能够伸手阻住这些情绪,也能彻底令它转向,或是将它们抽干,然后引进新的奔流。但是这样做有什么用处?即使他能让程尼斯满头鬈发的脑袋充满由衷的崇敬,难道就能改变自己丑怪的外貌,而让自己不再诅咒白昼,不再热爱黑夜,不再隐遁于自己的帝国中一个幽暗的角落?
身后的门打开了,于是他转过身来。原本透光的墙壁立时变成不透明,紫色的暮光随即消失,由室内核灯泡的白炽光芒所取代。
拜尔・程尼斯轻快地坐下来,开口道:“阁下,这份荣幸对我而言不算太意外。”
骡伸出四根手指摸了摸自己的长鼻子,用不太高兴的语气反问:“年轻人,为什么?”
“我想,是一种预感吧。否则我就得承认,我也听说过那些谣言。”
“谣言?谣言有数十个不同的版本,你指的是哪一个?”
“就是即将重新展开泛银河攻势的那个谣言。我倒希望这是真的,那么我也许就能扮演一个适当的角色。”
“这么说,你也认为第二基地的确存在?”
“有何不可?这就能让一切变得有趣多了。”
“你还发现这是一件有趣的事?”
“当然,因为它神秘无比!想要训练自己的想象力,还有比这更好的题目吗?最近报纸的增刊中,全都是这方面的文章——这就耐人寻味。《宇宙报》的一位专栏作家,写了一篇古怪的文章,描述一个纯粹由心灵主宰的世界——您瞧,就是第二基地——那里的人发展出来的精神力量,足以和任何已知的物理科学匹敌。能在几光年外击毁敌方的星舰,还能把行星驱离原有的轨道……”
“没错,的确很有意思。不过对于这个问题,你自己有没有什么看法?你同意那种心灵力量的说法吗?”
“银河在上,我可不信!您想想看,假如真有那种超人,他们怎么可能窝在自己的行星上?阁下,不可能的。我认为第二基地会隐藏起来,是因为它不如我们想象中那样强大。”
“这样的话,我就非常容易说明自己的想法。你愿不愿意率领一支探险队,前去寻找第二基地?”
一时之间,这个突如其来的状况似乎令程尼斯有些不知所措,整个发展比他预料中的还要快一拍。他的舌头显然僵住了,久久说不出话来。
骡冷冰冰地说:“怎么样?”
程尼斯的额头皱成了数折。“当然好。可是我要到哪里去找呢?您可有任何情报?”
“普利吉将军会跟你一起去……”
“那么,就不是由我带队了?”
“等我说完你再自行判断。听好,你并不是基地人,而是卡尔根土生土长的,对不对?好,那么,你对谢顿计划的了解可能很模糊。当第一银河帝国开始衰落时,哈里・谢顿和一群心理史学家,利用某些数学工具分析历史的未来发展——在如今这个退化的时代,那些数学早已失传——并且设立了两个基地,分别置于银河的两个端点。随着经济和社会背景的逐渐演化,这两个基地就会成为第二帝国的种子。哈里・谢顿预计以一千年的时间完成这个计划——倘若没有这两个基地,则需要三万年之久。然而,我却不在他的算计之中。我是一个突变种,而心理史学只能处理群众的平均反应,所以无法预测我的出现。你了解吗?”
“阁下,我完全了解。可是这些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你马上就会知道了。我打算现在就统一整个银河系——提前七百年完成谢顿的千年大计。在我的统治下,第一基地——那个物理科学家的世界——如今兴盛依旧。以‘联盟’的繁荣和安定作为后盾,他们发展的核武足以横扫银河——或许只有第二基地例外。所以,我必须对它多作些了解。普利吉将军坚决相信它并不存在,我却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程尼斯以谨慎的口吻问道:“阁下,您又是如何知道的?”
骡的言词之中突然充满愤怒。“因为在我控制下的许多心灵,如今都受到外力干扰。做得很细微!很精妙!可是我仍旧察觉到了。这种干扰现象不断增加,常常在紧要关头发生在重要人物身上。因此这些年来,我必须小心谨慎,不敢轻举妄动,现在你知道原因了吗?
“这就是你得天独厚的优点。普利吉将军已是我最得力的手下,所以他的处境岌岌可危。当然,他自己并不知道这一点。然而,你不是一名‘回转者’,因此不易被发现你在为我效命。比起我的任何部下,你能将第二基地瞒骗得更久——也许刚好足够久。你了解吗?”
“嗯——嗯,有道理。但是,阁下,请允许我问您一个问题。我想知道,您那些手下究竟是如何被干扰的。这样一来,若是普利吉将军发生什么变化,我也许就能察觉到。他们是否不再‘回转’了?是否对您不再忠诚?”
“不,我说过干扰极为精妙,比你想象中还要麻烦。由于那种变化难以识破,有时我在采取行动之前,必须静观其变,因为不能确定某个重要人物身上的变化,究竟是干扰的结果,或者只是普通的反常现象。他们的忠诚并没有改变,可是进取心和智力却大打折扣。表面上一个个完全正常,其实全部成了废物。过去一年间,就有六个人发生这种变化,六个我最得力的手下。”他一边的嘴角微微上扬,“他们现在被派去管理训练中心——我衷心希望,不会发生任何需要他们决断的紧急状况。”
“阁下,万一……万一不是第二基地干的。倘若是另外一个,像您自己这样的,另一个突变种?”
“对方的计划实在太谨慎,也太深谋远虑。倘若只有一个人,一定不会这么沉得住气。不,那是某个世界所采取的行动,而你将是我对付它的武器。”
程尼斯的眼睛亮了起来,他说:“我很高兴能有这个机会。”
骡却捕捉到了对方突然涌现的情感。“没错,你显然动了这个念头,想要立下一件盖世功劳,让你有资格得到最大的犒赏——或许甚至成为我的接班人。这不成问题。可是你要知道,你也可能受到最严厉的惩罚。我的情感控制能力,并非仅仅只能诱发忠诚之心。”
他的嘴角露出浅笑,看起来阴森可怖,程尼斯吓得从椅子上跳起来。
在那一瞬间,仅仅那么一刹那,程尼斯感到一股排山倒海而来的悲痛。它夹着肉体的痛楚猛扑而下,令他的心灵几乎无法承受。下一刻它便消失无踪,除了一股激烈的怒火,没有留下任何迹象。
骡又开口说:“发怒是没有用的……对,现在你掩饰住了,对不对?但我还是看得出来。所以你要牢牢记住——刚才那种感觉,我能让它变得更强烈,更持久。我曾以情感控制的手法处决叛徒,再也没有更残酷的死法了。”
他顿了顿之后说:“我说完了!”
于是骡又变得孤独一人。他关掉灯光,面前的墙壁便恢复透明。天空已被黑暗笼罩,逐渐升起的“银河透镜”在天鹅绒般深邃的太空中闪闪发光。
这团朦胧的星云是由无数恒星所组成的,由于数目实在太多,看起来像是融合在一起,变成一大团光耀的云朵。
所有的星辰,都将是他的……
如今只差临门一脚,他今晚可以休息了。
第一插曲
第二基地的“执行评议会”正在举行会议。对我们而言,他们只是许多不同的声音。会议的实际场景,以及与会者的身份,目前都还无关紧要。 严格说来,我们甚至不能妄想重塑会议的任何一幕——除非,连我们所能期待的最低限度了解,我们都想完全牺牲。 我们所叙述的人物都是心理学家——却并非普通的心理学家。其实我们应该说,他们是倾向于心理学研究的科学家。这句话的意思是,他们对于“科学哲学”的基本观念,与我们所知道的一切完全南辕北辙。由物理科学的实证传统所培养出来的科学家,他们心目中的“心理学”,与“第二基地心理学”仅有极模糊的关系。 这就像是设法向盲人解释色彩的概念——更何况,笔者与读者同样算是盲人。 应该先说明的是,参与集会的所有心灵,对于彼此的工作都彻底了解——不只是一般的理论,还包括这些理论长时间应用于特殊个体的效果。我们所熟悉的语言在此毫无用处。即使是只字片语,也等于是冗长的废话。一个手势、一个鼻息、一个简单的表情,甚至一个意味深长的停顿,都包含了丰富无比的讯息。 在作过如此的声明后,我们就可以将会议的某一小段,翻译成极端特殊的语言组合。这是为了迁就读者们自幼即受物理科学熏陶的心灵,即使有可能丧失微妙的神韵,也必须要冒这个险。 这个会议,由其中一个“声音”主导全场。这个“声音”属于某位与会人士,他的头衔是“第一发言者”。 他说:“究竟是什么阻止了骡当初的疯狂攻势,如今已经相当明显而确定。我不敢说这个结果应该归功……嗯,归功于我们对情况的控制。他显然差一点就找到我们,因为他借助于一位第一基地的所谓‘心理学家’,并且以人为方式提高那人的脑能量。正当那位心理学家要将他的发现告知骡的时候,幸好及时被击毙了。‘第三阶段’之下的所有计算,皆证明导致他遇害的事件纯属偶然。下面请你继续说明。” 于是“第五发言者”开始发言,他的声音非常特别。这位发言者以严厉的口气说:“那个情状的处理方式绝对是个错误。当然,面对强大的攻击,我们根本没有招架的余地,尤其是面对具有强大精神力量的异人‘骡’所主导的攻击。在他征服了第一基地,开始称霸银河不久,正确说来是半年后,他就已经到了川陀。在他抵达川陀后,半年内很可能就会找到这里来,而他的胜算极大——正确说来是96.3%,误差正负万分之五。我们花了许多时间来分析当初遏止他的那些力量。当然,我们知道他最初的动机究竟为何。他具有天下无双的精神异禀,肉体却是先天畸形,这种内在矛盾我们都看得很清楚。然而,唯有借由洞察‘第三阶段’,我们才能断定——虽然是后见之明——面对一个对他有真感情的人,他表现出反常行为的可能性。
“既然他的反常行为取决于另外那人能否在适当时机出现,就这方面而言,整个事件只是一个偶然。我们的特工早已确定,凶手是一名普通女子。由于感情作祟,骡对那名女子过于信赖,因此没有控制她的心灵——只是因为她喜欢他。
“那个事件——对于想要了解详情的人,可以到‘中央图书馆’去查阅对整个事件所作的数学分析——它对我们是个警告,因为我们制止骡的方法,其实是极不正统的。所以说,我们天天面临着整个谢顿计划灰飞烟灭的危险。我的发言到此为止。” 第一发言者等了一下,好让在座众人充分领会刚才那番话的含意。然后他说:“因此,目前的情况极不稳定。谢顿的原始计划已被扭曲,几乎到了断折点——我必须强调,在这个事件中,我们由于极度欠缺先见之明,因而铸成了大错——我们目前所面临的,是整个计划彻底瓦解,再也无法恢复。时间不会停下来等我们。我认为,我们只剩最后一条路——而这个办法仍有风险。 “就某种意义而言,我们必须主动让骡找到我们。” 他再等了一下,看了看众人的反应,又说:“我重复一次——就某种意义而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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