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叹息了一声：“本来这些事不该来麻烦公子，可是那个姐妹开罪的是蓝王内侄，在这个叶城里恐怕也只有公子才能说得上话了。”

“仙子过奖了，”慕容隽微笑，声色不动，“那位宝露姑娘本来就是个不挂牌的清官人，蓝扈公子非要强行带回府邸，的确是做得有点过。只可惜……”

说到这里，他停止了拨弄玉扇的手指，语气顿了一顿：“只可惜我到得晚了些，那位姑娘……唉，不幸已经被糟蹋了。”

殷夜来一震，猛然握紧茶盏，指节苍白。

“事已至此，我也不好因一个妓家而处罚王室子弟，也只能将人送回星海云庭了事，”慕容隽淡淡道，“按照十二律，王室贵族即便是强暴了一个中州良家女子，也最多只判流刑一百里而已，更何况那个姑娘又是个妓家。”

“啪！”殷夜来忽地拍案而起，变了脸色。

看到平日仪态万方的女子如此失态，慕容隽不但没有惊讶，眼里反而露出一丝微妙的快意和恶意来，低笑了一声：“仙子莫动怒——我听说那位宝露姑娘平日脾气并不好，行事骄纵刻薄，每每对仙子多有失礼冒犯，为何还要为了她费如此心思？”

“城主这样的贵人，自然不明白我们这些烟花女子的苦处。”殷夜来回过头，冷笑了一声，“宝露还是个孩子，有时候难免不懂事。青楼里的姐妹都是苦命人，如果不相互帮忙，难道等着贵人老爷们大发慈悲吗？”

慕容隽眉头不易觉察地皱了一下，口里却笑道：“殷仙子说得太过了……不过，如果仙子真的想为姐妹出这口气，在下倒也有其他办法。”

殷夜来没有回答，只是回过身静静看着他，眼神犀利。

“强暴妓家虽然不足以判罪，但侵吞府银，却是板上钉钉的大罪，”慕容隽从怀里拿出一沓文书，轻轻推了过去，“蓝王多疑而贪婪，对侵吞了自己府里钱款的蛀虫，即便是亲戚也绝不会手软。那位蓝扈公子多年来手脚甚是不干净，所贪款项都记录在这上面。”

殷夜来看着桌上那一叠文书，动容：“这些证据，你想要什么交换条件？”

“这个吗……对仙子而言只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慕容隽放下茶盏，停了半日，唇角浮出一丝微笑，垂下眼看着自己的鼻尖，“听说白帅最近在西海所向披靡，功勋日隆，在下非常仰慕，希望能有幸见其一面。”

“什么？”殷夜来震了一下，第一次大失仪态地往后退了一步，“你……想见他？”

“白帅如今是国之柱石，自然万人景仰，谁不想结识？可惜他日理万机，又常年带兵在外，每次回朝述职都不过短短几日，要见他一面难于上青天。”慕容隽唇角带笑，忽地放低了声音，“仙子乃白帅的枕边之人，唯一的红颜知己，独宠深藏至今——所以，这等引荐之事应该是举手之劳吧？”

“……”殷夜来怔怔看着他，神色微妙地变幻。

真的是完全变了吗？昔年那个曾经在渡头腼腆地递给她一把伞的少年，那个曾经在叶城城头对她大声说着内心梦想的少年，已经蜕变成了今日这样滴水不漏的豪门继承者了？光阴真是一个可怕的熔炉，可以将一个青涩的灵魂千锤百炼，直至化为铁石。

“见了他，你又想做什么？”她低低问，声音虚浮得厉害。

“也没什么，想和他商讨一些事务而已。或许还能合伙做一笔生意。”他虽然含笑，却没有表情，“万望仙子代为转达。”

“你真的想见他？”她低声再度问，还有些不敢相信。

“当然。”慕容隽微笑，“若仙子愿意引荐，在下不但重金酬谢，此外在蓝王内侄一事上也愿助一臂之力，保管不令你的姐妹白白蒙受屈辱。”

这样的条件一开出来，便是一场赤裸裸的交易。

殷夜来只觉得心口一阵绞痛，用锦帕掩住嘴，低低地咳嗽——多年之后，他竟然变成了这个样子……居然不惜通过自己的初恋女子，去讨好另一个包养她的男人？

沉默中，她飞快地看了他一眼。

那眼神极其锋利，他虽觉察，却声色不动。

“公子或许不知道吧？白帅向来不喜欢别人多嘴多舌，尤其是身边的女人。”许久，她笑了一笑，叠起锦帕收入袖中，抬起纤纤十指将那一叠文书推了回去，语气平静，“夜来弱质无依，只得那么一个靠山，哪敢冒这个险？——感谢公子百忙之中还抽空见了妾身一面，如今时间不早，夜来先告辞了。”

慕容隽微微一怔，眼里失望的表情转瞬即逝，欠身站起：“慢走。”

两人再也没有说话，一前一后地穿过大堂，来到了门外。梅林还在风雨中凋零，黄叶一片片在风里飘转，仿佛流光飞舞。

殷夜来来到廊下，怔怔看着落叶，忽地笑了一笑：“少游，原来我真的是从未认识过你。”

没有料到她会忽然开口说出这个久远的称呼，慕容隽明显怔了一下。

“十年前，你会为了一个在码头上挑担的陌生贫女出头。而十年后，竟可以拿另一个无辜女子，来作为一场肮脏交易的筹码？”殷夜来的语气很淡，却锋利如刀，“少游，你忘了昔年说过的话吗？‘要为中州人寻求到一个不受欺辱的公平境遇’！”

慕容隽默默地听着，眼神几度变幻，唇角却缓缓露出一丝笑意来。

嗬，他知道，她这是在激他。

“是啊，你说得没错……那个少游早就死了，正如昔年的堇然也已经死了一样。”他喃喃道，望着风雨里的梅林，“记得那时候你最是看不起那些卖笑女子，认为她们不劳而获，低贱肮脏，连走路都要绕着群玉坊走——如今呢？”

她的脸色蓦地雪白，仿佛被刀锋刺中。

慕容隽唇角露出了锋锐的笑容，低声：“弱女被欺凌强暴，又关我什么事呢？——她不是我的女人，你也不是我的女人——这一切都和我没有半分关系，凭什么又要我出面？”

“当你已不再是你，又怎能要求我还是我呢？”

殷夜来肩膀微微一震，没有说话，只是咳嗽得越发厉害。

“任何事都有代价，”慕容隽的笑意恬淡却残忍，“如果你真的想借助慕容家的力量为那个惨死的姐妹报仇，那么，就请替我引见白帅——不必觉得尴尬。我们以前的事不过是年少无知，我早已忘却，也不会再对任何人提一个字。”

年少无知吗？殷夜来默不作声地听着，脸色渐渐苍白，似是怒极，连眼眸里都浸出了微微的恨意，却还是一语不发。

“公子说得是。”许久，她吞下了那口气，忽地微微一笑，“青楼的女子迎来送往，哪还介意这个？”

她说得坦率，慕容隽倒是反而一怔。

“不过，我想白帅却会介意。”殷夜来顿了顿，眼里露出讥诮的笑意来，低低的语气转为锋利，“为了公子的身家性命考虑，我劝公子还是别贸然去拜见他为好，不然，得罪了白帅，很容易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一语毕，她忽然笑起来，撑开了伞。

她最后的话相当锋利，慕容隽眼神一暗，眼里本来已经迸出了一点狠意，然而却忽地微微怔了一下，往前走了一步。

这把伞……她居然还留到了今日？

殷夜来撑起伞。伞很精美，上面的绸子极其奇特，纯青色的底子上仿佛极其细微的明暗色泽在丝丝流转，在手里一转，仿佛头顶流云变幻一般。

慕容隽在廊下看着她撑伞而去的模样，眼里有光芒微微一动。

那么多年过去，她的容颜不减昔年，然而却是瘦得多了。手腕纤细，两枚翡翠镯子空荡地悬在那里，敲出清脆的响声，从领口里露出一截伶仃的锁骨，深深凹陷了下去——连那般轻薄华美的衣衫披在她身上，居然也有弱不胜衣的感觉，令人心疼。

怎么会瘦成这样？这些年来，她留在那个位高权重的人身边，过的到底是什么样的生活？是欢喜的、心满意足的，还是有苦难言、日夜煎熬的呢？

这一切，他都没有问——不知道是有意的回避，还是已然觉得已无必要去问。

“这些年，我一直在想，”殷夜来撑开伞，却忽地低语，“当年在码头上你我第一次相遇时，大雨倾盆，你便送了我这把伞……是否因此而一语成谶呢？”

她苦笑着，走入雨中：“伞就是‘散’啊。听说那个叫《白蛇传》的戏，里面的书生许仙就是在初遇时给白蛇借了一把伞，才由此得以结了一段缘——不过到了最后，却还是生生被拆散了……真是个不祥之兆呢。”

慕容隽脸色微微一变，沉默许久，才勉强道：“仙子说的这个什么《白蛇传》，在下并未曾听说过。帝都有严令，一律不许唱中州人的戏。”

“哦，是吗？果然……”殷夜来唇角浮起一丝笑意，“看来的确是我记错了——原来我们从来不曾相逢过。”

她低首笑了一笑，回头执伞走入了雨里：“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