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空心之人 ·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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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连问也不问吗?他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难道也是钢铁吗?
她默默地望着那个背影融入军队里,心里百味杂陈。
他们是青梅竹马的伴侣,自幼肩并着肩长大。和冰族很多人一样,她也出身于军人世家,父亲和羲铮的父亲同为将军,私交极好,给两家的孩子订下了婚约。后来,在她十一岁的时候,父亲在和空桑人的一场战争里去世;两年后,母亲也因病亡故。羲铮家怜她孤苦,便将她收为养女,接过去抚养。她从小在军营里长大,成年后出落成了文静而刚强的少女,和军队里最优秀的年轻将领羲铮正是一对璧人。
她的世界一直很小也很纯粹,她本来以为那就是她的一生。
在冰族里,所有男子都是一个模样。坚强,冷淡,刻板,重诺言,轻生死,忠于家庭,但更服从于国家和民族的意志,如一块铁板。她的父亲如此,她养父如此,将来,她的丈夫也会如此……而成年后,她会嫁给其中最优秀的一个战士,为他打扫做饭、生儿育女……二十年后,他们的孩子也会成为这样的军人,继续为国而战。
一切本该是如此,正如九百年来族里不断发生着的一样。
然而,自从五年前,她在天机公子的地下工坊里发现那个来历不明的少年后,一切都开始不同了——她受命教导这个如同一张白纸的少年,被他信任,被他依赖,也同时被他不可思议的创造力和纯真打动。
望舒是这样与众不同,热情、纯真而充满幻想,兼具孩子气和偏执狂的气质,有着打动人心的力量,和那些她从小见惯的冷酷军人完全不一样。
原来世上的男人,并不是都从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
织莺无言地想着,犹豫着,转头看了一眼军工坊那边,忽然全身一震。那个少年不知何时已经出来了,正扶着柱子站在门后的阴影里打量着自己,眼神变得遥远而陌生,仿佛一只受伤的小兽。
她下意识地低下头,看到自己一身婚礼的华服。
“望舒……”她失声道,一下子几乎无法呼吸。
那个少年只是看了她一眼,猛然掉过头去,一瘸一拐地冲入了人群。那一架旷古巨制的冰锥还停在船坞里,所有人都忙乱地跑前跑后,不断地询问:“巫即大人怎么样,还流血吗?大夫呢,大夫怎么还不来?”
“巫即大人还好,”旁边有人回答,“就是好像被吓坏了,正在大发脾气。”
忽然间,人群发出了一阵惊呼,四散了开来。
“让开!别管我!”随着一声暴躁的呵斥,望舒一瘸一拐地从人群里冲了出来,拖着脚步往外走,仿佛一头发怒的狮子,粗暴地推开所有人。因为走得太急,他被地上放着的一块金属板材绊了一下,猛然往前一倾。
“望舒!”她脱口惊呼起来,伸手去搀扶他。
“滚开!”可少年仿佛疯了一样,恶声怒斥着,大力地推开她,“别碰我!”
她焦急地低唤:“望舒,你的腿怎么了?让我看看。”
然而,她的手刚触及他冰冷的手背,他触电般地往后一退:“不!”少年的神色极其古怪,仿佛是痛苦,又仿佛是惊惧,拼命捂着伤口不放,踉踉跄跄地一直往后退,就像是一头跌入了陷阱的猛兽。那一瞬间,她吃了一惊——望舒的这种反应,似乎不仅仅是因为遇刺的恐惧和看到她出嫁的震惊!
他……到底怎么了?
那个少年看着她,拼命地摇着头,喃喃道:“别靠近我……别靠近我!”忽然间,他用力推开了那些上来搀扶他的人,再度夺路而逃。
“望舒?”织莺追了上去。
虽然一瘸一拐,但少年却奔逃得很快,似乎背后有看不见的魔手在推着一样。织莺追不上他,眼睁睁地看着他跑入地下工坊,旋即重重地关上了门——那一堵合金铸造的门厚重无比,只有望舒一个人有钥匙。她从没有见过这样失控的望舒,不知道他到底受了什么样的伤,只能在外面不停地拍门低唤。
女子惊惶而关切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漆黑一片的工坊内,望舒背靠着门,深深地呼吸着,紧捂着左腿的手终于一寸寸地挪开了。停顿了片刻,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他终于低下头,看了一眼自己左腿上的伤口。
这,还是他有记忆以来的第一次受伤。
自从“诞生”以来,他就居住在冰族的大本营空明岛上,被严密地保护起来,有专人负责饮食起居,根本不会出现丝毫差错。直到今日有刺客忽然闯入,伤到了自己——那突如其来的一刀,不仅破天荒地第一次砍破了他的肌体,也在瞬间震碎了他的心。
那一刀下去后,他才发现了一个最重大的秘密。
地下工坊里寂静无比,只能听到仪器和机械的滴答声。
望舒在黑暗里低下头,看着膝盖上那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迟疑了一下,伸出手指摸了摸。那个伤口居然没有流出一丝一毫的血!就像是木头被凿开了一道,冷冷而僵硬。他伸出手指,用力地戳了戳,血肉的触感就像是皮革。
看着那道诡异的伤口,望舒的身体忽然如风中落叶一样颤抖起来,慢慢靠着门滑下来,无力地坐到了地上,抱住了头。不……不,怎么会是这样?不可能……不可能!他疯狂地伸出手指,戳进那道伤口里,狠狠地撕裂着。
他虐待着自己的身体,然而,痛感却很迟钝,近乎麻木。他用手生生地撕开了自己左腿上的那道伤口,撕裂皮肤,扯开肌肉,然后,摸到了自己的骨头。在这个过程中,他不曾看到自己流出哪怕一滴血。
忽然间,仿佛被雷击一样,他再也无法动弹。
少年脸色苍白地坐在黑暗里,面对着巨大的地下室——地下的制作工坊森冷而黑暗,无数精密仪器和机械堆积着,仿佛充满了不可知力量的神秘森林。
五年前,他就是在这里被发现的,在死去的天才制造者天机公子身边。当时工坊里空无一人,案上只有一卷翻开的中州古籍《列子·汤问》——那是在他具有“记忆”之前的所有关于“诞生”的线索。
他是谁?他来自哪里?母亲是谁?他又是怎样长大的?
这一切,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他,哪怕是帝国里至高无上的长老巫咸。他只被告知自己出身显赫,有着受人尊敬的父亲和高贵的家族血统,也是族人心里的天才少年。这几年来,他埋头工作,从来不怀疑这一切。
虽然隐隐地,他也觉察到了自己和旁人的细微不同。
比如,他从来不需要进食,仅靠着地下工坊里那种神秘的液体便可以生存。而那个巨大的木桶,从他有记忆开始便没有空过。也就是说,在他被发现之前,他可能就是靠着喝那种东西活下来的。然而那个木桶早就已经被巫咸大人加了封印,严密地看护起来了。他永远也不知道自己喝的那种奇特的蓝紫色的水到底是什么东西。
就如他永远也无法查知自己真正的身份。
再比如说,他虽然负责着整个帝国的军事机械制造,可以接触最核心的武器机密,但是在其余很多事务上,他是被排斥在外的——哪怕亲密如织莺,亦不会告诉他帝国正在进行什么样的计划,仿佛他是一个非我族类的外人。
这种细微的不同,他本来早就该发现。
不过,因为性格里的散漫和无所谓,他从来不对这些表示出过多的关注,也不会去主动抗议或者争取什么,他唯一在乎的便是织莺。
但到了今天,在一场猝不及防的刺杀里,那一道拉得严严实实的帷幕豁然被划开了一道长长的缝隙!当刺客的利刃在他身体上留下深深的痕迹时,他再也无法回避这一切,就如他无法回避今日织莺穿着新嫁娘的华服,和羲铮站在一起的事实一样。
没有人知道他方才片刻的失控是从何而来——那不仅来自于对所爱的人的幻灭,更来自于对自身的幻灭!而这一切,却又是紧密相关,一环扣着一环的。
外面的敲门声还在不停传来,越来越急促。
那些元老院的人,只怕紧接着也会赶过来吧?望舒眼神动了一下,踉跄着站起,木然地走到制造台前,拿起了一块烙铁,直接往自己破开的伤口处压了下去,只听哧的一声,一阵白烟升起,他那个皮开肉绽的伤口居然就这样被烙铁烫得平复了!
没有疼痛,没有流血,就如缝补一件衣服那么简单。
果然,用高温和金属就能让自己恢复正常,就如他修补过的千百件机械一样!
“哈,哈哈……”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滑稽的事情,他忍不住低声笑了起来。
“望舒!望舒!你怎么了?别把自己关在房里,快出来!”织莺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急切而关注。然而,在他听起来,她的声音却仿佛在极其遥远的地方。她……是在为他焦急吗?她到底知不知道他是个什么东西?当她第一次在这个地下工坊发现他的时候,是不是就知道了他的真正身份?
那么,这些年来她对他所做的一切,又算是什么呢?
望舒松开了捂住脸的双手,在黑暗里茫茫然地抬起头来,看着桌子上那个做了一半的小东西——那是他一直在偷偷制作,准备在她生日时送给她的礼物,是一只由木头、橡胶、金属和羽毛混合制成的,惟妙惟肖的夜莺。
他本来想把它做成一只会叫、会跳、会喝水吃食的鸟儿,让织莺在遥远的出征旅途上不至于寂寞。此刻鸟儿的身体已经做好了,每一片羽毛都被精心地粘了上去,染成了金色,只有头部还没有被接上。
那个精巧的鸟头横放在桌面上,无数细小的螺丝散落在四周,等待他的安放和组装。鸟的颅腔是一个空心圆球,里面装了那个轱辘和一卷薄带子。鸟的眼睛是两颗异常昂贵的蓝晶,是他在制作冰锥的分水线定星时,从多余的料子里切下来的。此刻,那两颗眼睛躺在桌面上,孤零零的,一动不动。
那只没有头的鸟儿横躺着,爪子僵直,空空的脑壳搁在一旁,没有镶上的眼睛黑洞洞的,一眨不眨地瞪着前方,显得古怪而狰狞。
他坐在黑暗里,和那只做到一半的鸟儿默然相对,忽然间仿佛再也无法忍受,蓦然大叫一声,一把将那只惟妙惟肖的机械鸟扫到了地上!
他,岂不是和这个东西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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