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何妨微瑕(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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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子秦终究还是没吃到那个香得惊动整个松花巷的花椒鸡。
当天下午,去汉州打听消息的捕快们都回来了,一脸晦气,怏怏地回报周子秦:“那个仆妇汤珠娘,在从成都府回汉州的路上,失足坠下山崖,死了。”
周子秦大惊,立即问。“真的死了?尸身找到了吗?”
“找到了呀,我们到了出事的地方往下一看,下面一个大娘趴在河滩上,身下全是血。小的们奉公职守,一马当先,义不容辞把绳子系在腰上,从山崖上爬下去,检验了那具尸首。”
“确实是她吗?”
“确实是的,她的脸虽然已经摔得稀巴烂,但熟人都说她耳后有个大痦子,我们都看到了,右耳后一寸的地方,绝对没错!”
周子秦回头,与黄梓瑕面面相觑:“死了?”
黄梓瑕皱起眉,下意识地又拔下头上簪子,在桌上轻轻画了几条线。
周子秦赶紧在她面前坐下,问:“你想到了什么?”
她指着那几条交叉在一起的线条,说道:“一是殉情的原因。两个人经过种种波折之后,终于在一起的人,为何要殉情?二是书房中那几页纸,明明该是他写来裱作蝴蝶装诵念的经书,为什么会放一半在傅辛阮那边?”
周子秦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你们之前说的经书不对劲是说这个!那这第三第四是什么?”
“汤珠娘之死和鸩毒的来历。”黄梓瑕说着,手中捏着簪子还在思索,旁边有个捕快跑进来,心花怒放:“捕头,捕头,大事不好啦!”
周子秦给他一个白眼:“大事不好了你还这种表情?”
“是啊,有个死者的苦主上门要说法啦!看来今天不好好劝慰她,我们是不可能脱身了!”
周子秦的白眼转成了“原来你是白痴”的同情目光。
捕快赶紧凑到他耳边,低声说:“那苦主是个大美人!”
周子秦顿时恍然大悟,赶紧站起走到门口一看,果然是个绝色美人,一袭青衣站在衙门之前,全身干干净净没有一点装饰,但那身影站在平凡无奇的街头,便像是站在阳春三月的花树之中般,无比动人。
她朝着周子秦盈盈施礼,神情忧郁:“不知周捕头今日将我叫来,是不是我小妹的案子有什么发现了?”
“哦,原来是公孙大娘啊!”他赶紧出门,说,“大娘,我们今日查了一天,颇有收获,来来来,刚好要找你问一些事情……”
话音未落,旁边有人轻咳一声。
周子秦赶紧转头一看,顿时蔫了,赶紧垂手肃立:“爹。”
周庠恨铁不成钢地给他一个白眼,说:“果真是蜀郡出名的周少捕头,三教九流各色人物,你倒是交游广阔!”
周子秦耷拉着肩膀,在自己的爹面前恭恭敬敬唯唯诺诺:“是,爹说的是,孩儿一定不负爹爹的期望,交游广阔,三教九流……”
“嗯?”周庠瞪了他一眼。
周子秦也茫然地看着他,浑然不知自己这句话到底错在哪里。
周庠拂袖而去,说道:“逆子!你是要气死我!”
他身后一人赶紧笑道:“岳父大人请勿生气,子秦天真烂漫,胸怀赤子之心,这是好事。”
周子秦一看见父亲转身走人,立即吐吐舌头,拉住他身后人叫他:“齐大哥,你来啦!快来快来,我给你介绍两个朋友!”
周子秦拉着他进内去,看见黄梓瑕和李舒白正在与公孙鸢说话,赶紧说:“王兄,杨小弟,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齐腾齐大哥,西川节度使府中判官。齐大哥,这两位是……我暂时请来的帮手,王夔王兄,这位是杨小弟。”
齐腾年约三十来岁,长相十分端正,笑起来更显温和,朝他们拱手笑道:“在下齐腾。两位是为松花里那个案子而来么?”
黄梓瑕赶紧还礼,李舒白则只点了一下头。
黄梓瑕回头,看见公孙鸢的目光低垂,微有闪烁。她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却只看见齐腾垂下的袖子中,并无异样的左手五指。
见她回头看自己,公孙鸢赶紧问:“我是想来请问,如今……我小妹的案件可有进展么?”
“大娘,请借一步说话。”黄梓瑕对她示意道。
周子秦赶紧对齐腾抱歉道:“不好意思啊齐大哥,你先坐一坐,我们要问个话。”
齐腾面上笑容略微迟缓,问:“可是前日松花里那个案子么?不是说温阳与一个姑娘殉情么?怎么又牵扯上这位大娘了?”
周子秦这才恍然想起,说:“哦,对哦,温阳是不是与齐大哥也认识的?”
齐腾点头道:“嗯,前几年陈伦云牵头成立了一个诗社,我们都在其中,所以时有唱和。不过上月我们因事不愉快,吵了几句,他后来还曾写信给我道歉,没想到居然……就此阴阳两隔了。”
黄梓瑕听着,又着意看了看齐腾。见他始终面带笑意,一派温和气质,但肩膀宽厚,身材高大,看起来十分可靠,也很有男子气概。
节度使府中的判官,也算是地位挺高了,他却还如此年轻,而且一点也没有军队里的那种粗鲁习气,也属难得。
但她转念一想,夔王李舒白当初是真正率兵镇压过反叛的,王蕴也是王家子弟中难得从戎的,但他们都是一身清贵之气,哪有武人做派了。
公孙鸢被他们带到隔壁,稍有不安,看着他们的凝重模样,赶紧问:“请问各位,可是这案件有什么不妥之处么?”
“我想请问公孙大娘,你是否真的想让傅辛阮的案件及早破案?”
公孙鸢的脸色顿时一变,那出尘的身影也微微一僵,迟疑着反问:“请问诸位何出此言?”
“那么,有些事情,事情大娘为何不对我们坦诚,偏要对我们隐瞒呢?”
公孙鸢蹙眉,将眼神不安地转向庭外,避开他们的目光。
黄梓瑕又说:“还请大娘坦诚相告,我们初见时你手中那个镯子,从何而来?”
公孙鸢垂下头,默然说:“此事……真是难以启齿。”
黄梓瑕望着她,轻声说道:“还请大娘坦诚相告,否则,恐怕我们有心帮你,也是无从下手。”
公孙鸢欲言又止,黄梓瑕又说道:“大娘难道不想早日查明你小妹殉情的真相么?若你无法为我们释疑,我们又如何替大娘释疑?”
公孙鸢叹了一口气,低声说:“小兄弟,你说的是,我不该隐瞒你们。只是此事……与我小妹之死,我想应该是并无关系……其实我想拿的,并不是这个镯子。”
她竟随身带着那个双鱼的玉镯,此时将它取出,放在她们面前的桌上,说:“我要找的,其实是一个羊脂玉手镯,没有花饰,十分简洁。”
黄梓瑕顿时想起在傅辛阮的妆奁中发现的那个堪称稀世的玉镯,她略一踌躇,试探着问:“不知那个手镯,有什么重要的地方?”
“那手镯,是长安一位显贵送给阿阮的,原是他母亲的遗物,是以他对它,十分珍视。”公孙鸢低叹道,“然则阿阮年纪比那人大了许多,她内心并未将对方放在心上,虽因他恳求而收下了玉镯,但却心许他人。此次阿阮要成亲,在给我修书时也曾提到过,让我将那个玉镯代为还给对方,终究是他母亲遗物,不可错付。”
黄梓瑕想起李舒白曾说过的话,不由得抬眼看他,两人心中都是一震。
虽然早猜测这镯子是鄂王李润母妃所有,却未曾想,原来这是李润亲手送给傅辛阮的,而傅辛阮却对他无意。
但仔细想来,李润是当朝王爷,而傅辛阮只是一介乐籍,就算她入了王府,将来毕竟要看着李润迎娶名门世家的王妃。而且她比李润年长许多,青春韶华逝去之后,有多少男人还能记得自己少年时那些心动与眷恋?
她舍弃了王府妾侍,选择了年龄相当的平民妻室,除了感情之外,也算是冷静而自然的选择。
只是,估计她自己也没有想到,即使她不贪妄,不骛远,最后也还是落得了与自己选择的那个人,共赴黄泉。
公孙鸢抬手支着面容,以手掌掩住自己眼中的泪,颤声说:“我来到成都府之后,前往松花里寻找阿阮,却不料未进巷口便听见喧哗声,巷子中站满了议论纷纷的人群。我赶紧打听,原来是傅宅的女子夜间与人死在一室,如今官府的人刚把尸体抬走……我当时震惊悲恸,不知我的小妹为什么忽然会在这最幸福的时刻死去,只能站在那里放声痛哭,完全不知所措……”
即使在此时,公孙鸢说起当日情形,那种悲苦茫然依然令人动容。她气息不稳,喉口噎住停了好久,才勉强又开口说下去:“也不知哭了多久,有人在我身边问我,为什么要在这里哭。我抬头一看,是个仆妇模样的人,她说自己叫汤珠娘,是这边傅宅的仆妇。我便问她是否能进去看看阿阮住过的地方。她却摇头指着进出的捕快衙役们,说官府正要查封呢,她也是前些日子被阿阮遣回家的,这下正回来拿自己的东西而已。”
周子秦赶紧问:“所以你就请她帮你悄悄取出那个镯子?”
“是……我想,若是阿阮的东西都被查封的话,这镯子的来历万一被追究,恐怕送镯子的那位贵人也会遭受口舌,再者阿阮信中也曾托我将镯子还给那人,于是我便给了那个仆妇一些钱,让她如有机会,帮我去妆奁中悄悄取一个白玉镯子……”
“结果她拿回来,却是这个镯子,而不是你想要的那个,对吗?”黄梓瑕看着那个双鱼玉镯,轻叹道,“你小妹的妆奁,我们也看到了,其中金银首饰甚多,仆妇又哪里知道你想要的是哪一个镯子呢?”
“是……可当时官府催促那仆妇离开,所以我也没办法让她回去换了,只好拿着镯子离开……好歹,这也是阿阮的遗物,如此莹润光洁,必定也是她日常喜欢戴的,所以仆妇才将这镯子拿给我。”
“大娘,你这样可不行哦,官府查案,你却还擅自买通别人,拿走死者的东西,真是大大不妥。”周子秦摇头道。
公孙鸢点头道:“是,我知道不妥,可……对方能喜欢我小妹,这份情谊已经让我们感怀在心,何苦又横生枝节,让他受人指摘呢?”
黄梓瑕慢慢说道:“子秦,这样没什么,想必是哪个富贵人家的子弟,擅自将传家宝送给了傅辛阮。公孙大娘为人家门风着想,在她去世后归还镯子,虽不妥当,但也不算什么大错。”
听杨崇古的话是周子秦发自身心的习惯,替美人辩护是周子秦义不容辞的责任,所以他立即原谅了公孙鸢擅自取走死者东西的行为,说:“这个我知道,而且傅辛阮殉情之时,公孙大娘尚且身在成都府外呢,她第二日才进城的,我相信大娘与傅辛阮之死并无关系!”
得了他的谅解,此事便算揭过了。
黄梓瑕低头看着桌上那个被仆妇偷出来的玉镯子,下意识地伸手将它拿了起来。
玉镯沁凉洁白,雕镂通透。本不太通透的玉石,中间被挖空之后,便显得异常莹透,波光如水。
这极尽心思的雕工,终究造出一对完美的小鱼,互相衔着对方的尾巴,亲亲热热,纠缠不休。
她一时黯然,神情恍惚。
李舒白的目光,从这个双鱼玉镯上缓缓上移,落在黄梓瑕的身上。
却见她终于长长出了一口气,将这个镯子往周子秦那边推了一推,示意他收好,低声说:“这镯子……与此案有关,就交给衙门保管吧。”
只这轻轻一个动作,却让他心口堵塞着的那些东西瞬间冰消瓦解,豁然开朗。
在他自己也没意识到,他的唇角露出了一丝微弯的弧度。
周子秦将那个双鱼玉镯拿起来,随随便便地打了一眼,说:“这镯子也挺好看的,而且看起来也是主人的心爱之物,你看,养得这么润——咦,这镯子的里面,还有一行字。”
他将镯子平举到眼前,缓缓转动着查看里面所刻的字,轻声念了出来:“万木之长,何妨微瑕……这是什么意思?”
黄梓瑕垂下眼,慢慢地喝着杯中茶。茶水已经冷了,一线冰凉直下喉口,刺入胸中,苦涩的一种意味。
李舒白声音平静,说道:“万木之长,便是梓树。”
“哦,梓……瑕……”他又惊又喜,问,“梓瑕?黄梓瑕?这么说,这是黄梓瑕的旧物吗?”
公孙鸢疑惑看着他,不知谁是黄梓瑕。
李舒白与黄梓瑕都当做没听见。
周子秦欣喜若狂,也不管这东西是本案有关物事,直接就将这个镯子揣在了怀中,一边还伸手护着,仰天大笑:“哈哈哈~万万没想到啊,黄梓瑕戴过的玉镯如今就在我手上!从今天开始我要夜夜抱着它睡觉,谁也不许碰它一指头!谁敢动它我就和谁拼命!”
公孙鸢以帕子按着泪痕未干的眼角,迟疑地问黄梓瑕:“周捕头……他没事吧?”
“哦,没事。”黄梓瑕头也不抬,捧着茶慢慢地说道,“他不抽风的话,就不叫周子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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