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预约你的墓志铭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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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个性感的女人,也是个注定要在路上走到死的人。
她身上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真实生动的野性。
她一直在恣意生长。
有一天,她坐在大冰小屋的角落里喝酒。别人都捏着小支的风花雪月,她攥着一大瓶青岛啤酒,光着脚,抱着腿坐在卡垫上。她不怎么和人聊天,只是专心喝酒,喝酒也不出声音,悄没声儿的就是一瓶,悄没声儿的又是一瓶……她像古龙描写的那些女人一样,酒越喝眼睛越亮。
我给别人介绍她:“这是我的老朋友白玛央宗,拉漂。”
她侧着脑袋,笑笑地问:“垃圾一样飘荡的人吗?”
我哈哈笑着对她唱:“麦克,你曾经远远飘荡的生活像一只塑料袋在飞翔……”
她给我看她在戈壁滩上拍的裸照。红唇微启,黑发凌乱,鸽子一样风中微微颤抖的乳房,棱角分明的肩胛,肋骨根根可见,下巴微微扬起,睫毛盖着眼帘,有着藏人一样的平静面容……她身上有朵怒放的绿色植物文身,整个人有种诡异而性感的哥特美。
我说:“照片比本人漂亮多了,像个快出嫁的安多少女。”
她微醺,头埋在膝盖里摇晃着唱歌:“……麦克你再度回到这城市,可曾遇见旧日姑娘,头上插着野花,身上穿着嫁妆。”
这是个性感的女人,也是个注定要在路上走到死的人。她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行者或背包客,或游民“拉漂”,她身上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真实生动的野性。和那些二十七八岁就定型的都市女性不同,她一直在恣意生长。
她曾一度名列《孤独星球》的作者之列,《孤独星球》在作者简介里如此描述她:“多年的藏区生活,让她看起来跟藏族人的样子有些接近,从早期无目的地漫游到现在开始审视西藏与自己的内心世界。奇妙的是,她的漫游似乎总是和突如其来的动荡若即若离,她渐渐发现,自己喜欢的旅行目的地并不是安静祥和的,相反,更喜欢拥挤、热烈和混乱,也因此对动荡的生活和视角情有独钟,同时内心也矛盾地渴望安定。她现在从事人文地理类杂志的自由撰稿人和自由摄影师工作,偏爱新闻纪实摄影胜过文字,觉得影像比文字更容易直抵内心。”
我问她:“为什么没用裸照当作者形象照?身上那朵绿色的花儿开得多漂亮哦。”
她说:“花儿?那是朵绿绒蒿,又叫雪参,专治各种气虚、水肿、哮喘,心律不齐。”
轮回流浪者
我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她刚刚再次走完川藏北线,为新一版的《孤独星球》撰写攻略。
六条进藏线路中,川藏北线通常是“第N 次到藏区”的旅行者才会考虑穿越的区域。但这一区域无论是风光的变幻莫测,还是宗教与历史建筑的密集度都远胜于热门而常规的川藏南线。甘孜九月金黄的青稞田,党岭十月底的黄叶满山,丹巴的苯波重镇,亚青和色达的庄严丛林……无不让人处处惊心,时时动容。
川藏北线康巴藏区让我魂牵梦萦,我一直坚信自己无数劫的轮回中定有一世曾于此生老病死,或是一只牙齿焦黄的獒,或是一只牙齿雪白的豹子。白玛央宗说她也有类似的感觉,她坚信自己来生就是一个挽着血红英雄结的康巴汉子。我说,等到你来生的时候,康巴人或已不再流行这种民俗了吧。
她说:“或许我们的来生并不是按照这个世界的时间规律矢量前进,我下辈子或许忽然就投生到了格萨尔王时代,或者现在格萨尔王说唱艺人口中吟诵的几千年前的某个岭国大将名讳,就是我下辈子即将成就的来生肉身……”
我喜欢她这种歪理邪说,她浸淫藏地这么多年,不可能不明白六道轮回说的涵指。可我喜欢她用她的想象力给我画的这个圆。
法域卫藏、马域安多、人域康巴。卫藏是西藏本部,重视佛法,安多藏区是骏马奔驰的茫茫草原,故称马域。“康巴”是古代吐蕃人对康藏人的称呼,意为“边民”,类似于古代中原人看岭南。
很多内地人看西藏都是一个样儿的,但川藏北线确实在风土民俗上自成一派,人种、语言、服饰和民风都与西藏本部截然不同。差异之大,一点儿都不亚于汉地南北方之别。
汉地有汉地的基础文明基因组,藏地有藏地的传统文化传承脉。藏文化并不是像部分内地人理解的那样模式单一,密宗当下是显学,很多人由此入手来了解西藏。但仅仅从“宗教”这一个切入点是无法整体着眼于藏文化如汪洋大海一般的浩瀚信息量的。仅仅川藏北线这一个地域带的人文积淀,就足够一个人三生三世皓首穷经,也只不过管中窥豹。
有些东西确实会让人仰之弥高,在对“人域康巴”的倾心赞叹这点上,白玛央宗和我的情感浓稠度一致,甚至过犹不及。
我见过她在一次成都的饭局上的失态。
丹巴莫斯卡的藏族人有喂养土拨鼠的习惯,这奇景让白玛央宗很喜欢,她带回照片和视频与大家分享。但有人不屑地说:“研究高原生物的某某说过,土拨鼠会带来鼠疫,非常危险。”“当地人祖祖辈辈都这样,从来就没有鼠疫!”白玛央宗说,“我问了,我去调查了解了,没人死于鼠疫。”“但养土拨鼠一定是不好的,土拨鼠是鼠疫最高危的携带者!”她火冒三丈,脸涨得通红,点了好几支烟。最后哭了起来,噼里啪啦地掉眼泪。她不是个多么漂亮的姑娘,可那会儿我觉得她很性感。
康巴藏区的男女是全藏区中最性感的,但给康巴姑娘拍照不是件容易的事,除了要征求本人的同意,还要征求到她家里男性成员的同意。相比之下,给康巴汉子拍照就容易多了,他们无一例外地会站出一副气宇轩昂的姿势,两脚分开,目光炯炯。白玛央宗在《孤独星球》里写:“未经允许,他们的头发(英雄结)和转经筒最好不要触摸。如果你是一名男性游客,康巴汉子拉着你的手在街上走,这并不说明他是一个Gay ,而是一种男人之间表达亲热的行为。”
我去过莫斯卡自然保护区,那是很多年之前,以背包客的身份。没人牵我的手,但有人递给我一小块生牛肉,血淋淋的一小条,挑在刀尖上, 倒转刀把递过来。我不敢不吃,但嚼了十分钟也没能吞咽下去,血水顺着嘴角滴滴答答。那个康巴汉子善意地伸手帮我擦,砂纸一样粗糙的手,蹭得我下巴生痛。
好吧,除了我爹,那是唯一一个帮我擦嘴的爷们儿。
白玛央宗走川藏北线的时候戴着一顶康巴女人的帽子,为了保暖。那不是个旅行的好季节,大部分时间人都在车上摇晃着。道路冰冷、气候寒冷,旅店糟糕,没有什么好吃的东西,还要忍受搭车时司机对这么一个单身出行的汉族女青年的各种好奇。德格的大车司机厚着脸皮用言语骚扰过她,丹巴的摩托车司机把她载到半路,然后要求加钱。
她对这一切满不在乎,生气了就用藏语骂还回去,实在生气了就劈头盖脸一顿川音粗口。说来也奇怪,那些彪悍的康巴汉子无一例外地会对“川骂”露出惧怕神情,进而变得收敛和恭敬,像个挨了训斥的孩子。
我想象她发怒的样子,一不留神观想出一个从苯教墨尔多神山上愤怒降世的罗刹天女,头上戴着康巴女帽,脚上穿着登山鞋,身上穿着加绒藏族的女袍,一张嘴就是:“你个锤子……”一想到这儿,我就不由得想笑。
我最喜欢的甘白公路和甘孜寺也是她的最爱。我和她聊起五明佛学院,那个圣地,谈我们共同认识的武汉朋友无鱼在那里盖的小木屋。无鱼曾承诺我可以随时去接收那间小木屋的产权,只要预付他100 元钱。我一时激动把钱给了他,却忘记留字据。
白玛央宗说:“大冰,我觉得无鱼他是不是在骗你啊。”
我说:“你真聪明……我以为只有我少根筋……”
她和我讲起亚青寺,那个坐落在河滩上的寺庙拥有数万修行者,到处红衣飘飘。鸽子笼般的矮房拥挤得水泄不通,赤贫的修行人布满贫瘠的山头。
白玛央宗说:“亚青寺是另一版本的色达五明佛学院。不如你也给我一百元钱,回头我帮你去亚青寺旁买个房子。”
我说:“姐们儿……看来你是真少根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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